桨声灯影里沿波讨源,禅机处处

时间:2022-09-22 10:51:59

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缥缈在“隔江犹唱花”的琴弦上,朦胧在“宫阙万间都作了土”的无奈之中。俞平伯先生于闲散当中沿河巡游,思接千载,字里行间,禅机处处。在茶香缭绕当中,感悟历史沧桑;在谈笑自如当中,思索古今兴亡。桨声阵阵,划不完故事万万千千;灯影婆娑,舞不尽秦淮婀娜多姿。禅宗曰:观山非水,观水非山,心无旁骛,观三界五行之外,入红尘烟花之中。与其随行游于红尘之中,入得深,才能出得深,而“渺沧海之一粟,凌万顷之茫然”,也只是谈笑罢了。

有位老先生曾说,俞平伯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你不读上三十遍,你不要说读懂了这篇文章,言下之意是这篇文章的确深沉难懂。胡适先生认为:“平伯的毛病在于深入而深出,所以有时变得烦冗,有时变得艰涩了。”一语道破深沉难懂之所在。朱自清先生也写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一文,但他的文章如坐游船观河,于灯红酒绿纸醉金迷间,你自能明白作者的款款情思;而读平伯先生的文章却如雾里观花,朦朦胧胧间似懂非懂,看不真切。

笔者在研读此文时,沿“文”波讨“文”源,忆古思今,获得如下拙见,略陈述一二,待同好商榷。

一、往日红尘不在,今日神游尘外

人生何处有闲情?佛曰:“抛却三千烦恼丝,遨游于浩宇,何有于我哉?万千世界光怪陆离。”在禅宗的三界观中,认为物质一层是“易变”,强求不得,正是所说的“天善变,地不变,物易变”的道理。千年的光阴塑造了秦淮河的沧桑,同样塑造了秦淮河的历史。

“在茶店里吃了一盘豆腐干丝,两个烧饼之后,以歪歪的脚步踅上夫子庙前停泊着的画舫,就懒洋洋躺到藤椅上去了。好郁蒸的江南,傍晚也还是热的。‘快开船罢!’桨声响了。”(原文)俞平伯携佩弦怀着闲情逸致,喝着三杯两盏淡酒,就着小菜,踏上了游河的历程,“不亦乐乎”!这份闲情,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天高皇帝远,名山任遨游,只有带着这一份轻松自如的心情才能面对秦淮的万千景象。俞平伯就是伴随着这一份闲适开始了自己的秦淮之旅。

“又早是夕阳西下,河上妆成一抹胭脂的薄媚。是被青溪的姊妹们所薰染的吗?还是匀得她们脸上的残脂呢?寂寂的河水,随双桨打它,终是没言语……既踏进所谓‘六朝金粉气’的销金锅,谁不笑笑呢!今天的一晚,且默了滔滔的言说,且舒了恻恻的情怀,暂且学着,姑且学着我们平时认为在醉里梦里的他们的憨痴笑语。”(原文)初入秦淮河的俞平伯在文章中这样写道。自古就是江淮胜地的秦淮河,迎来了一位国学大师。这位大师精通历史文化,并且钻研过南传佛教中的大乘佛教,探索的就是人生中的物质追求与精神追求;特别是在先生的晚年,酷爱王摩诘的禅意诗,从中感受虚无境界,又在虚无当中感受其存在的可能性。心境的超脱注定这一趟的秦淮之旅,有着非同一般的清醒,看看先生用了“暂且学着,姑且学着”八字,分明是立于烟火之外的玩味。

无论是昔日的风平浪静,灯火阑珊,还是江州司马青衫湿的江头送客,都融入了秦淮河的明月波涛当中。作者在巡游之初,虽不能亲眼看到那时的情境,但是能够嗅到当时的气息。这种气息就是“秦淮歌舞,旧日红尘”,挡不住作者追忆往昔的情怀:才子佳人,笙箫阵阵,从李香君的大义凛然,到苏小小的高尚节操,秦淮的浪声奏起了多少可歌可泣的故事;而这些都跳出了三界之外,昔日风尘不在,今日浪子依旧,桨声灯影里消失的是时间,不变的是青山。风尘不再,我想也只有拥有一份烟火之外的心境,才能体味出这种禅机。既然风尘终究不再,那么醉生梦死的今天的欢笑,自然就是憨痴笑语,一种此刻此景的沉湎,无论是欢乐还是悲伤,境由心生,这是自我观照的最佳机遇。

二、自古人生空余憾,悲欢素由心境生

作者沿秦淮河畅游,从河头到夕阳西下的利涉桥边,从疏影横斜水清浅的径流淌过,再到二十四桥玉人吹箫的复成桥,眼前看到的是“秦淮河姑娘们的靓妆。茉莉的香,白兰花的香,脂粉的香,纱衣裳的香……微波泛滥出甜的暗香,随着她们那些船儿荡,随着我们这船儿荡,随着大大小小一切的船儿荡” (原文),又看到“河岸头歇泊着的各式灯船,望去,少说点也有十廿来只,但是作何惟不觉繁喧,只添我们以幽甜。虽同是灯船,虽同是秦淮,虽同是我们;却是灯影淡了,河水静了,我们倦了”(原文),这种从热闹到虚无的过程,让作者看到了无尽的苍凉。作者回想初入秦淮时的笙歌处处,他便将它比作了“朦胧之中似乎胎孕着一个如花的笑——这么淡,那么淡的倩笑。”甚至“淡到已不可说,已不可拟,且已不可想”。作者想到了佛教中的所谓“空”,既不应当鲁莽说它是“无”,也不能径直说它是“有”。或者说“有”是有的,只因无可比拟形容那“有”的光景;所以从表面看,与“没有”似不生分别。而这段话就是作者当时心境的真切表达。

红尘中多少英雄豪杰已经不在,多少奇人异事被津津乐道,秦淮河畔的桨声中道出的是无尽的哭诉与无奈,还是灯影里不甘消亡的身影,我们都已无从得知。但是作者眼前看到的这份现在的繁荣,已经与古代大相径庭。很难想象在如此美妙的夜景之下,会有多少红尘往事,会有多少心酸的故事;过去的不再存在,现在的已经不是以前的感觉。禅宗中提倡一个“独”,这个“独”可以是独善其身,也可以是超然于物外,不受世物所累,这就避免了自我内心的动摇。而作者虽然感叹时过境迁,却怀着一种超然物外的心态去面对,这是难能可贵的;而于此同时对清溪姊妹的悲悯情怀,也让我们肃然起敬。这也与后文作者和佩弦克制了“欲的胎动”,并将它表述为“一种似较深沉的眷爱”是相一致的。

三、心于物外,方知世间大自在

佛教中讲究“五行六根七戒”,其目的不在于让人们放弃情爱,佛教乃世间至善之法,不为民生,所为何用?而在于人们如何对待世界万物的态度,不是所谓的紧抓不放,更不是一种冷漠处之的心态,这种心态就是“相忘于江湖”,为我所用而不为其所累,这样正是俞平伯先生在文中所阐明的禅机所在。

在《金刚经》中记载了一个故事:一条游鱼处涸辙,无相经过,将所存之水供之,遂去。这则故事说明的就是“外物当在即在,当去则去”,不必时时放在心上,这就是一种相忘于江湖的大自在,也是超脱红尘之外获得的最深刻认知。“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作者在文中也阐明了“若所谓当时之感,我决不敢望诸君能在此中窥得。即我自己虽正在这儿执笔构思,实在也无从重新体验出那时的情景。说老实话,我所有的只是忆。我告诸君的只是忆中的秦淮夜泛。至于说到那‘当时之感’,这应当去请教当时的我。而他久飞升了,无所存在,我们却早已走得远,‘灯火未阑人散’;佩弦,诸君,我记得这就是在南京四日的酣嬉,将分手时的前夜。”(原文)我们这里可以看到作者心中出和入的关系,只有当你入得其中,才能出得其外。在文章中,我们看到企图沉醉在这“夜的秦淮”中的俞平伯和朱自清,但始终还是被士人的道德底线束缚了,为此作者还感叹没有得到真正“圆足的醉,圆足的恋,圆足的颓弛,成熟了我们的心田”。(原文)俞平伯的叹息,多少带着不入红尘、不悟其道的惋惜,不能单纯地从道德层面判断。

与此同时,在走过了整条秦淮河之后,我们发现作者在进入红尘感受之后,同样获得了一种精神的升华。“秦时明月汉时关”,以前的已经过去,现在的生活还在继续,秦淮多少往事,都在今夜得到了历史的再现与内心的认知,故地重游再走一番,不虚此行,此愿足矣!而不必追求当时的心情与感悟,这不是一件很快乐的事吗?从红尘中来,到红尘中去,在红尘中得到解脱,这本身就是一种自我的升华与感悟。“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洒脱,“一樽还酹江月”的感悟,使作者不再刻意追求那种历史的沉重感,更是从中感悟到了一种真正的哲思。

俞平伯说:“这一个黄昏里,心和境的交萦互染,其繁密殊超我们的言说。主心主物的哲思,依我外行人看,实在把事情说得太嫌简单,太嫌容易,太嫌分明了。实有的只是浑然之感。就论这一次秦淮夜泛罢,从来处来,从去处去,分析其间的成因自然亦是可能;不过求得圆满足尽的解析,使片段的因子们合拢来代替刹那间所体验的实有,这个我觉得有点不可能,至少于现在的我们是如此的。”(原文)

当年释迦牟尼抛却凡间红尘幸福,做苦行僧,去追求人类之大幸福,便是对“空空人生”的一种思索。秦淮河承载了如此多的人和事,见证了六朝古都的兴亡更替。禅宗曰:万物从无中来,到无中去,萧萧索索来去大自在,这就是我们从中感悟到的宇宙真理。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孕育着波涛阵阵,翻滚着历史潮流,荡涤着无穷无尽的人世起伏,如浪花起起落落,无穷无尽。俞平伯先生的这一次夜泛秦淮,从他而言,倒是真正的随着船儿和这秦淮,和这千年的时间之流,和这滔滔的浊世红尘,做了一次最亲密的接触。“禅机处处”,正是反映了人生无常和刹那永恒的悖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秦淮河畔琵琶声声,诉不尽相思抛红豆,讲不完曲曲动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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