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根筋的父亲

时间:2022-09-22 09:07:28

缺根筋的父亲

那年夏天,父亲突然心血来潮又教我学起游泳来。

“你看―”一天,他用手指敲打着手里的报纸,指着上面一则海难新闻对我说,“当海上发生危险时,除了勇气与希望,还有什么能让人存活下来?”还没等我开口,他就迫不及待地自问自答道:“没错!就是那些会游泳的人!”说完,他忧心忡忡地瞧着我,仿佛正看见他的小女儿在海水中苦苦挣扎。

自七岁第一次学游泳起,又一个七年过去了,我还是没学会游泳。我一站到水里就眩晕、恶心,除此之外,我还能找到诸如此类这样一沓不下水的理由。然而,想到假期漫长而烦闷,以及柜子里那件还从未上过身的漂亮的孔雀蓝新泳衣,我决定试一试。

头天晚上,我把那条新泳衣同一副黑色游泳镜放进包里,叮嘱父亲走时带上。而我将在妈妈一尘不染的家里度过一个上午和半个下午,只等父亲那辆半新不旧的蓝鸟在楼下按响喇叭时才飞跑下楼。我知道妈妈会站在窗口向下张望,当汽车缓缓驶离时,她会凌空冲着我们的背影,更确切的说,是冲父亲喊上一嗓子:“注意安全!”半是训斥半是叮嘱,还有一丝预支的愠怒,就像他们离婚前一样。

一路上,带点咸味的海风从车窗灌进来,吹拂着我们的脸,父亲像年轻人一样吹着口哨,而我则一边翻看着漫画一边狂吃零食,还没到海滩我已经消灭掉半个西瓜,三个番石榴和一小袋甘草瓜子。父亲严肃地提醒我注意车内卫生,并摸出一只塑料袋子来装那些果皮碎屑。终于,我吃累了,抹了抹嘴巴,在座位上坐直了身子。父亲顺手把那只袋子扔到后车座上,路过检票口,它又被父亲一把扔进了路边的垃圾箱。

转过一片季雨林和那块蛋糕般的仙人掌田,蓝汪汪的大海像幅画卷一样徐徐展现在眼前。长条形的海滩上,条纹伞和沙滩椅在那里排成一排。一个穿着泳衣的女人像只细脚仙鹤一样踱着步。一群套着游泳圈的小孩撒着欢、尖叫着冲进大海,其中最小的那个又被海浪送回到岸上,气得他大喊大叫。这就是生活,我想。我感到生活开了个口子,一股清爽的风正从那里呼啦啦吹进来。我已经隐约看到沉闷的假期向我露出了一丝美妙的微笑。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可就不那么美妙了。

在近沙滩的地方,父亲让我先下车,而他要把车开到咖啡馆后面的停车场去。他随手递给我一个袋子,那里面装着他给我带来的泳衣和泳镜,并指着旁边的更衣室让我换好后在那儿等他。我打开车门准备下车,可是,我的一只脚刚刚落地,另一只脚还在车里,他就已经发动了汽车。我尖叫了一声,重重地摔在地上。那声尖叫那么响,仿佛一把锋利的刀子,把那个下午分成了两半。

等我睁开眼,我看到父亲蹲下来惊慌失措地看着我。他身后的蓝天蓝得令人目眩。我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沙子,好在是沙滩,我的膝盖上只稍微擦伤点皮。父亲连声问着我“没事吧?没事吧?”,并命令我在沙滩上走几圈给他看看,这才放心地开车离去。

当我一瘸一拐地走向更衣室,我不知道,一件更让人郁闷的事正等着我呢。

当我打开那个袋子,却没有找到我的游泳衣,只有一大堆果皮纸屑在里面。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刚才,父亲扔掉的那个袋子根本不是垃圾,而是我的游泳衣!我重新系好袋子,拎着它就出来了。

父亲见我还穿着刚才的衣服,就问我为什么还没换上游泳衣。我什么话都没说,把手里的袋子递过去。他疑惑地看着我,打开了袋子,探头朝里瞧了瞧,“糟糕!”他低声嘟哝了一声,拎起袋子,急匆匆地向检票口走去。

当海风送来第一缕清凉,太阳移向西边第一棵椰子树的时候,父亲气喘咻咻地回来了。他大汗淋漓,手里忽闪忽闪地提着个袋子,敞开的衣襟像鸟儿的两只翅膀一样扑棱着。“快拿去换上!”他揩了一把额上湿津津的汗,把手里的袋子递过来。

我又回到更衣室,准备换上游泳衣。当我把手伸进袋子,跟随我的手出来的,不是我那件漂亮的孔雀蓝泳衣,而是一团皱巴巴团在一起的红布头!那是我小时候的游泳衣,我八岁至九岁的那两个夏天,曾穿着它在海滨浴场的浅水里扑腾。怎么回事?明明昨天晚上我把准备好的孔雀蓝游泳衣和一副游泳镜装进包里,让父亲来时带上的,怎么这会儿却变成了另外一件呢?我拿着它就冲了出去。

父亲挠了挠头皮。“你给我了吗?哦,我不记得了……我翻箱倒柜找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件。”他冲我摆摆手,说道:“将就着点吧!等一会儿天一凉,就游不了多长时间了。”我苦着脸看着他:“爸,这么小,怎么穿?”他伸手扯了扯那件红色泳衣,泳衣像牛皮糖一样被他扯成了一长条:“怎么不能穿?你看,它是有弹性的!好孩子,将就一下吧,啊?”说着,他不容分说就把我推进了更衣室。

我只好穿上那件儿童时期的游泳衣。那巴掌大小的一块布料,让我的整个后背露在外面,凉嗖嗖的!而胸前绣上去的那只加菲猫,当时曾经引起好多小朋友的艳羡,现在看上去却是那么的恶俗不堪,一只眼睛还被我抠掉了!

在墙上的镜子里,我看到我14岁的身体被紧紧地包裹在那件又小又旧的游泳衣里,我使劲地扯了又扯,才勉强盖住我结实的小胸脯。我无比气恼,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流下羞愤的泪来。

我踩着白色的细沙向海边走去。我低着头,看脚窝陷落,在起脚的那一瞬重又被沙子填满。而且,我希望海滩上的人看在我不看他们的份上,也不要看我。

父亲已经游了一圈回来了。他站在水里,像以前那样张着两手等我下去。带盐的海水顺着他的脸颊流过他桥墩般健壮的躯体,一下一下拍打着他的大肚皮。从7岁到14岁,父女俩一年一年重复着相同的游泳课程,没有一点的长进。

我站在那里,任凭水里的父亲怎么招手和呼唤,就是站着不动。我昨天就准备好的,和那条孔雀蓝泳衣放在一起的游泳镜,在这时我没法不想起它来。

我低头看着奶油般的浪花顺着海滩涌上来,一下一下地啄着我的脚,我对水中的父亲说:“我得戴游泳镜。”从第一次学游泳,我就习惯了戴游泳镜,对我来说,游泳时它和游泳衣一样必不可少。

父亲抬头看了看日头,它已经走到第二棵椰子树的树梢。一只带斑点的海鸥飞掠过他眼前,嘎地嘲笑了一声,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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