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不起故园情

时间:2022-09-22 06:44:27

《听听那冷雨》这篇散文写于1974年,此时,余光中先生离开朝思暮想的大陆已经25年了,正如文中写道,“不过那一块土地是久违了,二十五年,四分之一的世纪,即使有雨,也隔着千山万水,千伞万伞。二十五年,一切都断了,只有气候,只有气象报告还牵连在一起”,隐约点出了当时大陆和台湾的关系。

余光中先生是一位诗人,他的《乡愁》一诗让大家耳熟能详,这篇散文其实也在表达一种乡愁,但文中的乡愁,不仅仅表现为对大陆的思念,更表现为对中华古老文明的倾慕和对中华古文明失落的忧虑。这种深厚的情感,是通过对“雨”的感受来传达的。在结构上,文章不同于一般的线性结构的散文,而是以“雨”为话题,呈放射状的自由联想结构。作者的思绪像野马驰骋在广阔的中国大地乃至世界的疆土上,驰骋在深邃的历史隧道里,奏响了一曲以对中国古代传统文化的惊叹为主旋律的交响曲。下面我们来看看作者是如何神思飞越、浮想联翩的。

文章先是写了现实中“天潮潮地湿湿”的雨季,自然地转入“连思想也是潮润润的”“令人感觉台北、整个中国整部中国的历史无非是一张黑白片子”。“黑白片”比喻单调乏味甚至灰暗,可见作者对中国历史和现实是担忧的,而这种担忧,正是出于爱。正是这份爱,诗人连大陆上的大寒流的酷冷也愿分担,“不能扑进她的怀里,被她的裙边扫一扫吧也算是安慰孺慕之情”。可见其向往与投入。所以,作者接着写了方块字“雨”的魅力。“譬如凭空写一个“雨”字,点点滴滴,滂滂沱沱,淅沥淅沥淅沥,一切云情雨意,就宛然其中了。”这里,可以比较清楚地看到,由于作者对空间上的“那片土地”“古大陆”的失落,已决意从“方块字”“美丽的中文”,即传统的文化中去寻觅魂牵梦萦的那个记忆中的“古神州”。这一点,在30年后余光中的自述中也能得到佐证——“离开中国大陆,自然是离心,心即华人和中文的故土,这不仅是地理意义上的,而且更是历史的和文化上的”。可见,余光中的乡愁是对包括地理、历史和文化在内的整个中国的眷恋,是文化上的无根之感与漂泊无定,是归属感的失缺让汉字成为他的心灵寄托和精神家园。就如一个简单的“雨”字,在作家的眼中早已不是一个单纯的符号,而具有一种独特的视觉上的美感。

如果说方块字“雨”是一种文化的象征,是作者心中的慰藉,那么,现实中的“雨”又给作者带来了什么呢?“雨是女性”,作者写道。这是一个独特新奇的比喻,写出了雨的感性、多情,只有同样多情感性的人才会有这样的感受。空蒙而迷幻的雨气,有清清爽爽的味道,有一点点薄荷的香味,浓的时候,竟发出草和树沐发后特有的淡淡土腥气,作者的感受如此细腻逼真,更为重要的是,这样的雨的气息唤醒了地上的地下的生命,唤醒了古中国层层叠叠的记忆。“雨”是一个引子,引出的是一串长长的关于那片土地的记忆。

雨,不仅可以嗅,还可以观,在作者的眼里,雨是这样的:“溪头的山,树密雾浓,蓊郁的水汽从谷底冉冉升起,时稠时稀,蒸腾多姿,幻化无定,只能从雾破云开的空处,窥见乍现即隐的一峰半壑。”这种云缭烟绕,山隐水迢的中国风景,奠定了中国山水画的韵味,也成就了中国的古典诗词如“荡胸生层云”或是“商略黄昏雨”般的意趣,或是“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的境界,也让人顿生闲意,忘却尘世,这是在美国的落基山所无法看到也无法感受的,这里作者又一次表达了对传统文化的眷恋。

雨是可嗅可观的,更是可听的。从课文第五段开始,作者写听雨了,作者笔下的雨是丰富的。从空间看,有大陆的、有岛上的;从人物看,有蒋捷、有王禹偁、有作者自己;从时间看,有四月的黄梅雨,有七月的台风台雨。不同的时间地点人物,听雨的感觉是千差万别的。“大陆上的秋天,无论是疏雨滴梧桐,或是骤雨打荷叶,听去总有一点凄凉,凄清,凄楚。于今在岛上回味,则在凄楚之外,更笼上一层凄迷了。”为什么多了一层凄迷之感呢?这种凄迷之感正是一种游子之痛。作者为什么又要插入蒋捷的听雨呢?蒋捷的词里既有个人一生的悲欢离合又有整个时局的风云变幻,这种人生境遇中包括了游子之情、家国之痛,这种感情与作者的境遇有相通之处。王禹偁的散文中的竹楼听雨,则是一种文人之趣,此外,这是一笔相当自然的过渡。因为,余光中要借助他的听雨,转入听屋顶上的雨。作者两次讲到在“日式古屋里听雨”,其实严格地说,应该是中式的,因为日本式的瓦屋顶,是从中国模仿过去的。日本统治台湾50年,建筑了许多类似中国瓦屋顶的房子。在瓦屋里两次听雨的感觉也是不同的。前一种听到的是台风台雨、雷雨、暴雨、西北雨,写到了凄凉的秋意,听到这些的时候,作者那颗平静的心再也无法宁静,只剩下了一份凄凉,惆怅,冷湿的情怀。后者从春雨绵绵,听到了秋雨潇潇,从少年听到中年,雨是一种单调而耐听的音乐,而且是回忆的音乐,于是自然地想到了江南,想到了四川。但是梦总会醒的,回忆总会回到现实的,于是他又无法不回到70年代的台北,回到那个黑白的公寓时代,瓦的音乐成了绝响,美丽的蝴蝶飞入了历史的记忆。现代文明挤兑了听雨的美感,挤兑了传统文化的诗意。这是现实之忧。

如果说老舍所爱的北平是整个儿与他的心灵的黏合,那大陆也一样充溢在余光中的心间。余光中1928年重阳出生于南京,9岁之前,在多湖多雨多寺庙多燕子和风筝的江南水乡浸润中,在水样温柔的江南女子(母亲和许多表姐妹)呵护下,抽枝展叶。可是,水的温柔还没来得及培植出一株幽雅纷披的兰草,火的猛烈已逼近大江南北。日寇铁蹄践踏在太湖四周,余光中的静谧童年提前终结。后来一路逃难,1949年随父母去了香港,1950年迁居台湾。回忆往事时,他曾说,他一生都在不断地失去,失去伙伴,失去朋友,失去同学,失去亲人,失去故土。这种感伤袭来的时候,就像潇潇冷雨,“先是料料峭峭,继而雨季开始,时而淋淋漓漓,时而淅淅沥沥,天潮潮地湿湿,即连在梦里,也似乎有把伞撑着。而就凭一把伞,躲过一阵潇潇的冷雨,也躲不过整个雨季”。至此,我们明白了作者为什么选择“雨”这一意象作为他抒情的载体,而“冷”有两层含义:一是突出在春寒料峭里的雨给人的外在的实在的感受。二是表现作者远离大陆内心产生的凄凉和孤独。这种孤独源自他对中国古典文学传统、对中华民族及其博大悠久的历史文化强烈而深沉的尊敬仰慕。他说“中国,最美最母亲的国度”“我的血系中有一条黄河的支流”“蓝墨水的上游是汨罗江”,自己“要做屈原和李白的传人”。他说:“写来写去,文体纵有变化,有一样是不变的,那便是我对中文的赤忱热爱。如果中华文化是一个大圆,宏美的中文正是其半径,但愿我能将它伸展得更长。”面对悠远而丰满的中华文化,传统文化血脉浸润的诗人正跨越着空间的乡愁,又沉浸在时间与文化的乡愁中。他说,此生最大伤痛乃是“我当年离开内地:掉头一去是风吹乌发,回首再来已雪满白头”(1992年回大陆),幸好“那时我已21岁,故土的回忆,文化的濡染已经深长,所以日后的欧风美雨都不能夺走我的汉唐魂魄”。而他,正是能够融贯中外,吸收外来的营养,又能保留传统文化中的精华的最成气候的“游子”。

余光中“右手为诗,左手为文”。他以学贯中西的经历、多学科知识、诗人的才气和对语言的敏感,提出了“诗性”散文。他以为,审美的散文,应该有“真正丰富的心灵,在自然流露之中,左右逢源,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步步莲花,字字珠玉,绝无冷场”。这篇散文,应该是很好地践行了他的标准,但更为打动人心的是他华丽典雅的语言外表下一颗不失诗意和传统的美丽灵魂。

[ 学法指导]

《听听那冷雨》是“慢慢走,欣赏啊”这一专题中的一篇文章。慢慢走,欣赏什么呢?这是散文教学内容的一个定位。可以欣赏的地方很多,但最好的定位还是要依据文本本身的特点。这篇文章是一篇诗性散文,所以抓住其诗性,就是抓住了文本实质。

文中的诗性表现在:

第一,散文内容的丰富性和思维的跳跃性。余光中先生评价散文优劣一个重要依据,是散文是否具有“诗性”。所谓诗性,在第一维度即时空关系描写上,余光中散文中较少有对时空的连续性描写,而是追求多方向自由联想、奇特意象的叠加、电影蒙太奇剪接和快速闪动的节奏等。这篇诗性的散文,以听雨(清明时节的雨)为主线,将横的地域感(从美国,到台湾,到大陆)、纵的历史感(从太初有字,到亡宋之痛,到公寓时代)和纵横交错的现实感(人到中年沧桑过后的洞明人生,现代都市对传统意趣的破坏,对永恒的理想追求)交织成一个形象密集、书写瑰丽、情切意浓的美的境界。掌握了这一点,也就从整体上把握了文章。

第二,要反复品读语言。文章运用精当的意象,化用丰富的诗句,充满诗意,也足见传统文化对作者的浸润。如“疏雨滴梧桐”化用李清照的诗句:“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骤雨打荷叶”化用元好问的“绿叶阴浓,遍池亭水阁,偏趁凉多。海榴初绽,朵朵簇红罗。乳燕雏莺弄语,有高柳鸣蟑相和。骤雨过,珍珠乱撒,打遍新荷。”此外,作者还化用蒋捷的《虞美人·听雨》“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即使在细雨中“走入霏霏”,更“想入非非”,也暗用了一个文化典故,即《诗经》里的名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凡此种种,举不胜举。另外,文中运用了丰富的叠词,在句式上,长短句结合,语言充满了音乐的韵律。在修辞上,排比、对偶、比喻等比比皆是,语言充满力量和美感。

总之,余光中把对雨的感觉,集中到以听觉为核心的感觉场中来。他不但听到了外部世界的声音,而且听到了他内心世界的怀乡之声和古典艺术的节拍,听外部的雨是瞬时的,而听自我内心的节奏却是持久的,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不仅仅接受雨的声音,而且调动了自我内心几十年的精神和艺术的储存。调动得越深,对外部的感觉的同化就越是自然。而作为一个诗人,他的散文又充满了诗意。这样的散文,值得慢慢品,细细读,含英咀华,最后会让人面目都清秀起来。

【链接】

余光中为散文分类

第一是抒情。这样的散文也就是所谓抒情文或小品文,正是散文的大宗。情之为物,充溢天地之间,文学的世界正是有情的世界。也正因如此,用散文来抒情,似乎人人都会,但是真正的抒情高手,或奔放,或含蓄,却不常见。

第二是说理。这样的散文也就是所谓议论文。但是和正式的学术论文不尽相同,因为它说理之余,还有感情、感性,也讲究声调和词藻。韩愈的《杂说四》,王安石的《读孟尝君传》,苏轼的《留侯论》,都是说理的散文,但都气势贯穿,声调铿锵,形象鲜活,情绪饱满,绝非硬邦邦冷冰冰的抽象说理。

第三是表意。这种散文既不是要抒情,也不是要说理,而是要捕捉情理之间的那份情趣、理趣、意趣,而出现在笔下的,不是鞭辟入里的人情世故,便是匪夷所思的巧念妙想。表意的散文展示的正是敏锐的观察力和活泼的想象力,也就是一个健康的心灵发乎自然的好奇心。

第四是叙事。这样的散文又叫作叙事文,短则记述个人的所经所历,所见所闻,或是某一特殊事件之来龙去脉,路转峰回;长则追溯自己的或朋友的生平,成为传记的一章一节,或是一个时代特具的面貌,成为历史的注脚,也就是所谓的回忆录之类。

第五是写景。所谓“景”不一定指狭义的风景。现代的景,可以指大自然的景色,也可以指大都市小村镇的各种视觉经验。高速公路上的千车竞驶,挖土机的巨铲挥螯,林阴道的街灯如练,港口的千桅成林……无一非景。

第六是状物。物聚而成景,写景而不及物,是不可能的。状物的散文却把兴趣专注于独特之某物,无论话题如何变化,总不离开该物。此地所谓的物,可以指有生物,譬如草木虫鱼之类,也可以指无生物,譬如笔墨纸砚之属,甚至可以指人类的种种动态,譬如弹琴、唱歌、开会、赛车。

(选自《余光中散文·自序》,浙江文艺出版社1997年,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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