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样的怀念

时间:2022-09-22 01:38:29

黄河路的凤阳路口有家经营了十多年的饭店――乾隆美食。冬缘老师爱摄影,也是这家饭店的老板;由于他的关系,我在这里用过几次餐,大多在二楼一间向东的包房。这间包房向西的那面是黄河路,作墙用的玻璃擦得干干净净,白天或者晚上借着昏黄的路灯,都能望见对面一栋英式风格的8层楼老房子,和底楼金晃晃的四个大字:长江公寓。每回酒酣之际,我便离席独自站在窗前痴痴凝望长江公寓夜色下影影绰绰的灯火,仿佛回到了半个世纪前。

黄河路很久以前叫派克路,长江公寓很久以前叫卡尔登公寓。离它不远,原先有家专演外国电影的卡尔登大戏院,后来拆了。黄河路在80年代成为闻名海上的美食街,我迷恋这里,并非它融汇着各地的美食,我不是饕餮者,心心念念,只为了一位曾在这里生活了2年的女主人。她在长江公寓那间301室的屋子写下《十八春》和《小艾》后,怅怅然背过身,登上船,永远离开了这片带给过她欢乐、情感和悲伤的土地,去往香港,去往美国。她是个对食物极其讲究和挑剔的人,多年不看《儒林外史》,倒记得救了匡超人一命的那碗绿豆汤,小时候在天津常吃的鸭舌小罗卜汤,还有杭州的螃蟹面、罗马尼亚火腿,就连似乎是她唯一记录的关于卡尔登公寓的文字都牵连着吃:“我们家隔壁就是战时从天津新搬来的起士林咖啡馆,每天黎明制面包,拉起嗅觉的警报,一股喷香的浩然之气破空而来……”“我就算是嘴刁了”,她说。如今她若是身在黄河路,定然会欢喜,可她终究是走了。外地见花终寂寞,异乡闻乐更凄凉:她孤单的一个人在大洋彼岸终老。

我偶尔幻想,有一天经过公寓的门房,乘上铰链电梯,按下3楼,缓缓走在3楼软软的地毯上,轻轻扣响女主人的门,向她致一声问候,送一份起士林的方角德国面包,足矣。是的,我仰慕这样一位女子,张爱玲。

谢小老师给我一本《小诗文画》,厚厚的录了她的旧体诗、新体诗和国画。旧体诗够古秀,新体诗也灵巧精致,画更是“巨鹿园”那一抹蕴藉的红霞才能染就的江南烟云,一树一叶,一山一石,清润如蜜。我忍不住赞她是“才女”,她莞尔笑笑,用手拨了拨滑向眉间的一绺青丝,清癯的脸庞顿时添上几分柔媚,像她画的墨荷,不施脂粉,但闻香耳:“他是唯一嘱我学诗的人,又是首先教我习书研画的人。”她说,“我将熟读诗词,勤学书画。愿我的诗如画,愿我的画如诗。” 终究去国数年,放不下她父亲的叮咛,回到诗里,又回到了画里。

我有册她父亲的诗集,七八年前从朵云轩买来一直藏在书柜,浅黄色的封面,陈佩秋先生题了字,素雅得很。二百四十一阙长句短句虽只薄薄一本,自记下老人一生浮沉,同他的书画一般,深深荡漾着融唐入宋的风韵:“卒不能忘,以是每于茶后、醒时、绘事余、行旅中、有意无意之间,若有所触,口自吟讽,不耐细究,故率多短什,实无足言诗也。” 老人谦逊地说。我偏为他《十一月九日游栖霞山》一句“看山端为冷红来”,真的等到一个金风飒飒、玉露泠泠的日子,辞推了友人的约请,收拾行囊,踏上去南京的列车,登上了栖霞山顶。那个傍晚,枫叶在秋风的吹拂下,漫山红遍,层林尽染。想到老人曾在这里笑语盈盈,看秋山晚照,听秋水潺,不禁黯然神伤起来。我遗憾机缘未能凑巧,触手未能生春,因而没有认认真真阅读过这样一位老人,即使他曾经真真实实地和我生活在同一个城市。

老人生于1910年,病故于1997年。去年9月上海博物馆为他举办了百年诞辰书画展,开幕式上,人声鼎沸,我独自游走在展厅,细细端详着每幅作品,仿佛追寻着老人的每个踪迹,留恋的奢望沾得一丝老人的灵气。水墨松石、泼墨荷花、塞上马群、柳荫泛舟……都美得像古人的诗词,一声声、一句句,隽永清雅地涤荡着我的身体。展览中有幅《树啼猿图》,那天陈佩秋先生指着张大千在画上题的字,“天下英雄君与操,三分割据又何人”,笑着为大家解释:“这是张大千自比三国时的曹操,而把谢稚柳比作刘备了!”

人生百年,如白驹过隙。曾经的绚烂飘然而逝,旧时的月色却并不黯淡:画也深情、字也深情,他依旧是壮暮堂上的壮暮翁谢稚柳――“This book is dedicated with love to my father――Zhiliu Xie.”小老师在她那本书的第三页,只印下这一句:仅以此书献给我敬爱的父亲――谢稚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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