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其人其诗

时间:2022-09-22 11:03:04

南宋前期某年五月十三日,朱熹(1130-1200)从京城临安(今杭州)向远在天台山的国清寺方丈南公禅师捎去一封信,寒暄了一些向往“水声山色”之乐的话后,便直切主题:

寒山诗彼中有好本否?如未有,能为雠校刊刻,令字画稍大,便于观览,亦佳也……

信末已道完“悚息启上”云云,朱熹犹不放心,又再附上几笔,云:

寒山诗刻成幸早见寄,有便足附至临安赵节师推厅,托其寻便,必无不达。渠黄岩人也。熹再启。(日本宫内省本《寒山诗集》卷首)

朱熹这封信,两次提及要看寒山子诗,急不可待,甚至还要求专门为他雠校刊刻出一个字体大些、便于阅读(朱熹此时想必已年老眼花)的好本子送来,想一次性就进入最佳欣赏状态。作为一代大儒兼著名诗人的朱熹如此看重寒山子诗,那么,寒山子是何许人也?他的诗果真有那么好么?

寒山是唐代一位神异的隐逸山水诗人,《全唐诗》说他是诗僧,其实他是一位出入于儒、释、道的自由人。他的诗,在《全唐诗》(岳麓书社版)卷八百六存三百一十三首,在项楚《寒山诗注》(中华书局2000年版)中存三百二十五首。寒山的身世不详,就连他的姓氏、生卒年代也颇费猜测。他的“寒山”得名,据杜光庭《仙传拾遗》讲,他曾隐居于浙江天台唐兴县(今浙江天台县)西北七十里处的翠屏山(属天台山)。“其山深邃,当暑有雪,亦名寒岩。因自号寒山子。”对于他的生活年代,旧时大致有两种说法,一是据宋本《寒山子诗集》托名台州(治所在今浙江临海)刺史闾丘胤所撰序言(即《寒山子诗集序》),认为寒山系唐初人氏(闾丘胤于贞观十六年至二十年,即公元642年至646年担任台州刺史);一是据杜光庭《仙传拾遗》,认为其为大历(766-779年)中人。

至当代,就寒山的主要活动时间,也大致分作唐初和盛唐至中唐两派意见。就后一派意见而言,又大约分作两种观点,一是胡适据《仙传拾遗》的记载,推测寒山“生于八世纪初期,他的时代约当700-780,正是盛唐时期了。”[1]二是孙昌武在《寒山传说与寒山诗》(载《南开文学研究》,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一文中推定寒山应活动于大历至元和年间,大致于公元750年至820年在世。项楚先生在《寒山诗注・前言》里认为“孙说较为可信”。此外,钱学烈先生经考订,“大致确定寒山子年代为公元725-830年,即生于玄宗开元年间,卒于文宗宝历、太和年间,享年一百有余。”[2]

关于寒山的生平,前举闾丘胤的宋本《寒山子诗集序》里的记载颇为有趣:

详夫寒山子者,不知何许人也。自古老见之,皆谓贫人风狂之士。隐居天台唐兴县七十里,号为寒岩。每于兹地,时还国清寺,寺有拾得知食堂,寻常收贮余残菜滓于竹筒内,寒山若来,即负而去。或长廊徐行,叫噪陵人,或望空独笑。时僧遂捉骂打趁,乃驻立抚掌,呵呵大笑,良久而去。且状如贫子,形貌枯悴。一言一气,理合其意。沈思有得,或宣畅乎道情。凡所启言,洞该玄默。乃桦皮为冠,布裘破敝,木屐履地。是故至人遁迹,同类化物。或长廊唱咏,唯言:“咄哉!咄哉!三界轮回。”或于村墅,与牧牛子而歌笑。或逆可顺,自乐其性。非哲者安可识之矣!

闾丘胤此序将一个穿着怪异(桦皮为冠,木屐履地),佯装疯癫,精神洒脱,狂放不羁的隐逸诗人的状貌鲜活呈现出来,替我们了解这位神异文士的文字思想提供了难得的资料。闾序涉及到唐代另一著名诗僧拾得,此外还有高僧丰干,他们两人在《全唐诗》里都存有诗。

寒山子在隐居天台山之前,曾遍游天下,远至大海(参见项楚《寒山诗注》载寒山诗其一百九十九,以下只标注诗次)。他在其诗三百二中说:“出生三十年,尝游千万里”,表明他在三十岁前是一个钟情山水的漫游大家。他之所以选择天台山隐居,是因为这里的山水特别清幽明亮,令人难以割舍。看那山花丛中绿水潺潺,岩岫顶上青烟缭绕,蜂蝶结伴起舞,禽鱼上下对歌(参见其十八),草长不言,松涛自鸣(参见其二十八),霜冻如雪凝茅檐,月华如水照山涧(参见其一百七),真是个天上人间,世外桃源。他忍不住放声高吟:

层层山水秀,烟霞锁翠微。

岚拂纱巾湿,露蓑草衣。

足蹑游方履,手执古藤枝。

更观尘世外,梦境复何为。

(其一百六)

他每日里脚登木屐(大致是谢公屐一类的登山鞋吧),手把藤杖,在天台山里转个不停,看个不停,快乐得很。他有一首诗生动地刻画出他与天地自然相浑一的好心情:

粤自居寒山,曾经几万载。

任运遁林泉,栖迟观自在。

寒岩人不到,白云常Α

细草作卧褥,青天为被盖。

快活枕石头,天地任变改。

(其一百六十四)

诗人与大自然达到心灵的相契相融,躺卧在大自然温柔而舒适的怀抱中哼吟着生命之歌,进入到与宇宙交流的至高境界而无忧无虑,心静如水。他在其二百二十七中说:“石床孤夜坐,圆月上寒山。”在其二百六十一中说:“溪间静澄澄,快活无穷已。”在其二百六十七中说:“恬然憩歇处,日斜树影低。”在其二百七十九中说:“一轮本无照,廓然神自清。”……世传寒山是因为科举不第,仕途蹇滞或其他人生不顺事而漫游天下的。不论什么原因,他终归是在天台山的山水中找到了生命的本真;天地万象在不知不觉间已成为他生命和情感的有机部分。自然山水给了他人生的休憩、生命的宁静、思想的圣洁、精神的升腾。他在其二百八十四里替自己画了一幅肖像:

千云万水间,中有一闲士。

白日游青山,夜归岩下睡。

倏尔过春秋,寂然无尘累。

快哉何所依,静若秋江水。

寒山用白话写诗而不囿于格律,语言畅晓明快,笔触清隽可人。我们看他的其三十一:

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涧滨。

啾啾常有鸟,寂寂更无人。

淅淅风吹面,纷纷雪积身。

朝朝不见日,岁岁不知春。

是诗通篇使用叠字而不使人累,气韵盘旋连贯而琅琅上口,将诗人栖居、行走的寒山道上的一系列风光尽收眼底而痛快淋漓。钱锺书《谈艺录》叹道:“寒山诗妥帖流谐之作,较多于拾得。如‘杳杳寒山道’一律,通首用叠字,而不觉其堆垛。”

寒山诗其一百一十七也是连用叠字而收连珠滚雷之效:

独坐常忽忽,情怀何悠悠。

山腰云缦缦,谷口风飕飕。

猿来树袅袅,鸟入林啾啾。

时催鬓飒飒,岁尽老惆惆。

顾炎武《日知录》说:“诗用叠字最难。《卫风・硕人》……连用六叠字,可谓复而不厌,颐而不乱矣。”叠字又叫重言,如果运用得好,可以收到摹声、摹状(即摹写事物态貌)之功,生动形象而又准确地反映事物面貌。寒山的上述诗歌,对叠字的使用极为圆熟,富有变化,达到自然天成,“出口即是”的自如境界,使天台山山水的清、幽、冷、寂之美真实地显现出来,进而加强了与美景浑融一体的诗人淡看人间凉热的遗世独立的形象。

寒山个性率真潇洒,思想兼收并蓄,诗风不拘一格。《四库全书总目》引清王士G《居易录》云:

其诗有工语,有率语,有庄语,有谐语,至云“不烦郑氏笺,岂待毛公解”,又似儒生语。大抵佛语、菩萨语也。

今人魏子云《寒山子其人其诗之我观》则说寒山诗“似儒非儒,非儒亦儒;似道非道,非道亦道;似僧非僧,非僧亦僧;似俗非俗,非俗亦俗。”(转见项楚:《寒山诗注・前言》)难怪“当时的道士与和尚都抢着要拉寒山……后来的道士遂把寒山看作《神仙传》中人了。天台本是佛教的一个中心,岂肯轻易放过这样一位本山的名人?所以天台的和尚便也造作神话,把寒山化作佛门的一位菩萨,又拉出丰干、拾得来作陪。”[3]他们也因此被视作天台国清寺的“三隐”。其诗作被编在一起,宋代称做《三隐集》。离天台直线路程六七百公里的江苏苏州的“妙利普明塔院”(建于梁天监年间),也因此被说成是寒山、拾得的住持地而改名为寒山寺,引来无数诗人文士往来兴叹。其中最著名者莫过于中唐诗人张继的《枫桥夜泊》了。诗云: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北宋欧阳修曾诟病此诗。他在《六一诗话》中说:夜半非打钟之时,但却遭到后人一致批评。如略晚于欧阳修的叶梦得在《石林诗话》卷中嘲讽欧阳修:“未曾至吴中。今吴中寺,实以夜半打钟。”《诗眼》更指出:“《南史》载齐武帝景阳楼有‘三更五更钟’……至唐诗人,如于鹄、白乐天、温庭筠,尤多言之。今佛宫一夜鸣铃,俗谓之‘定夜钟’。”不过不管怎么说,姑苏城外的寒山寺,依托寒山的声名而远噪四海,就连钟声也染上迷幻苍茫的色彩,令人回味和神往。

不论按照杜光庭还是胡适或孙昌武的推论,张继与寒山都是同时代的人;或者张继还早于寒山逝世。而这也意味着当张继在世时,寒山名声已满播于江、浙僧界,故而才有“妙利普明塔院”慕名(这里假设寒山未曾到过该塔院)改作寒山寺之举,才有张继“借景立言”抒发景仰之情的《枫桥夜泊》诗的产生。不过,依据当时仅靠口耳纸笔进行交流、互通信息的实际情况,从寒山诗的初传到寒山寺的改名,再到张继夜泊枫桥,当有一定的时间距离。就张继的活动年代而论,史籍并无不同说法,即均像今人傅璇琮先生所归纳分析的一样,其当在天宝至大历年间(742-779年)。由此看来,寒山当如宋本《寒山子诗集》闾丘胤序所述那样,是唐初人,主要活动于贞观年间(627-649年)而不是盛唐至中唐间,方更合乎情理。

注释:

[1][3]胡适:《白话文学史》,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53页。

[2]钱学烈:《寒山子年代的再考证》,《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1998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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