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爱情

老爸老妈相濡以沫过了几十年，我从没听他们说过什么情呀爱呀，却亲眼见证了他们坚如磐石的爱情。

觉得我爸不像大老爷们儿

我一向认为，妈是比较强势的女人，这么多年，她牢牢地占据着家里的绝对地位，记忆里，爸总是俯首称臣的那一个。我曾旁敲侧击地问过爸：“为啥你事事让着我妈？”爸想了想，说：“你妈嫁给我的时候年轻又漂亮，我那时穷得叮当响，欠她的能装几箩筐。”

这也算理由？我想不明白。

妈当年是厂里的劳模，做事雷厉风行，在家里，也常会因为鸡毛蒜皮的事情河东狮吼。比如高中一次下晚自习，因为爸没有按时去校门口接我，我到家时听到妈正声色俱厉地吼老爸：“一个丫头家的，成功不重要，平安成长最重要，你在那儿磨蹭个啥？”

爸憨厚地笑笑：“你不是怕冷吗？这几天手脚冰凉的，我给你熬中药呢。”妈愣了一下，嘴里仍然不依不饶，我连推带撒娇地劝她，她才顺着我给的台阶下了。爸把中药汤端给她，她绷着脸先不喝，当场给老爸立下一条家规：天大的事，也得排在接丫头放学这件事后面。

老爸欣然领命。

过不了两天，又吵了。吵架的原因五花八门，嫌老爸拒绝给自己添新衣服，却给她买了一枚5克重的黄金戒指；嫌老爸爱吃肥肉却只买瘦肉，因为她一口肥腥都沾不得。有时候明明是她胡搅蛮缠，可老爸还是好脾气地解释来解释去，我实在看不下去了，私下又问老爸：“你一米八的个头，会怕一米六的她？”老爸摸摸我的头：“对，怕她。你妈不跟我吵，我才真的怕。”

爸的懦弱，让我总觉得他不像大老爷们儿。

时光恍若白驹过隙，我的童年少年在老妈的吵闹和老爸的妥协中一晃而过。

她不过是在假装强大

妈病了，我在外地，听到消息火速赶回家。即使在病床上，她还是改不了火暴脾气，把我爸一顿狠批：“说了不让告诉丫头，就你嘴贱！”爸还没接上话，我强忍泪水笑着把她的手放进被子里：“妈，别逞强了，爸也知道你想我了嘛。”

躲在医院的走廊尽头，我泪如泉涌。爸走过来，我一头扎进他怀里。爸哽着喉咙安慰我，说妈得的不过是中年人最常见的脑梗，没事。

怎么没事呢？明明那么要强、那么好动的一个人，现在躺在病床上，半边身子不能动，医生也神色凝重地通知我们，要做好思想准备，病人极有可能偏瘫……

爸回家去做饭，我守着妈，有一搭没一搭地唠家常。妈从枕头下摸出一沓照片来，用不太灵便的手翻给我看。老照片泛了黄，妈当姑娘时的半身照，彩色是用颜料染上去的，但唇红齿白，像个大明星。爸那张穿着蓝色中山服，帅气逼人。妈用手指抚摩着照片向我炫耀：“你爸帅吧？这衣服还是借来的呢。”最后一张是他们的结婚照，两个人紧紧地靠着头，冲我笑着。

妈把照片藏回枕头下，两行泪顺着她的眼角无声淌下来。很少见过妈哭，我手忙脚乱替她擦泪，她突然冒出一句：“丫头，你去医生那问问，是不是诊断错了？妈怎么可能病呢？要病也是你爸病啊。几十年前我就想好了，等我和你爸老了，我一定要比他健康，才能照顾他。实在扛不过去，也得是你爸先走，我要先走了，他怎么受得了？谁来吵他？他的晚年得多冷清？你爸自小没妈，受够了凄苦，我可放心不下他。”说着，就一手揭开被子要下床。

我用力按住她，心里滚过一阵阵的疼。原来，妈的强势是有来由的，她那一米六的瘦弱身材里蕴藏着的，不是厌弃，不是娇戾，而是为了给爸一个热闹、烟火、活色生香的家，她一直在假装强大。

回头看见爸站在门口，正抬起袖子抹眼睛。

这才是烟火情浓

妈出院了，左腿不能走。刚进家门，她就迫不及待地写下一张康复计划，责令老爸贴在墙上。每天早午晚各锻炼一个小时，陪练当然非老爸莫属。

家附近就是体育场，一到规定的时间，只要不是下大雨，妈就吵着爸扶她出去，不让背，不许抱，一定要自己一步一步走楼梯，到了体育场，顺着跑道来回地走。我有时跟在后面，或者坐在旁边的双杠上，看着晨风中、暮色里，爸和妈相依相携的身影，常常泪湿。

妈的嗓门总是那么大：“你别搀得这么紧，松开我，让我试试！”爸稍一松手，她就脚步踉跄，爸赶紧张开有力的双臂接住她。有一次，她非要逞强，结果呢，摔倒了。爬起来的时候，她居然是笑着的。她说：“看我行吧，就快能走了。”

如此反复，坚持，奇迹居然出现了。半年后，妈能一个人走了。去医院复查，就连医生都暗暗称奇，说像她当时的状况，后半辈子基本就在轮椅上度过了。妈当着医生的面紧紧攥着爸的手，言语里满是骄傲：“全靠老头子，天天拽着我做康复训练。”

其实，爸知道，我也知道，很多时候，趁我和爸不在家，她总是在家里偷偷练习走路，常常磕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爸说她，她总是找借口搪塞过去。

其实，她就是想早点站起来，不成为家人的累赘，她的理想从来不是为自己活着，而是为家人。

那天，爸极其认真地找我谈话，原本木讷的他，居然一口气说了那么多：“你妈这辈子跟着我没享什么荣华富贵，可她把心都掏给了咱爷俩儿，爸总觉得亏欠她太多。爸一天比一天老了，不服老不行，所以，以后你一定得孝敬你妈，你妈说东，你不能朝西，她让你去相亲，你就去，别把自己折腾成剩女……”

我笑着答应他。其实就在上午，妈也跟我推心置腹说过类似的话，只是她多说了一句：“你要是对你爸不好，我到哪儿都不放过你。”

老爸老妈相濡以沫过了几十年，我从没听他们说过什么爱呀情呀，却亲眼见证了他们坚如磐石的爱情。他们让我懂得，爱一个人，不是非要用语言来表达，给他一餐用心做的饭菜，给她一碗熬煮良久的热汤，天冷了帮她御寒，他回家晚了亮着一盏灯，时时刻刻把对方揣在心里，这才是烟火情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