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挥洒的夕阳之光

时间:2022-09-22 03:55:01

左手挥洒的夕阳之光

青年人演奏钢琴,指尖时刻激荡着绚丽的青春。而对于步入晚境的老人,他的手中则凝聚着人生大义,挥洒出一片夕阳的余辉。曾几何时,我们目睹过无数位年迈的大师,鲁宾斯坦、霍洛维茨、阿劳、塞尔金、布伦德尔,他们的演奏犹如灿烂的晚霞,永久定格在观众的记忆里。如今,83岁高龄的美国钢琴家、教育家加里•格拉夫曼迈着悠然的步子踱到琴前,仅用左手演绎起他的人生哲学。

格拉夫曼1928年10月生于美国纽约,3岁开始学习钢琴。1936年,年仅7岁的他已经成为柯蒂斯音乐学院的正式学生,师从伊萨贝拉•温格洛娃(Isabelle Vengerova)。1949年,他一举获得了莱文特里德音乐比赛的首奖,由此奠定了个人在国际舞台上的地位。随后,他又师从鲁道夫•塞尔金和弗拉基米尔•霍洛维茨,演奏技艺突飞猛进。然而,正当钢琴家行至巅峰,格拉夫曼却在1977年不幸扭伤右手无名指,给他带来近乎绝望的伤痛。在此之后,他竭尽全力用左手继续自己的演奏生涯,同时将更多精力投入到钢琴教学之中。从1986年至今,格拉夫曼一直在柯蒂斯音乐学院主持钢琴教学工作,并在1995至2006年间担任校长职务。他的教学眼光敏锐、方法合理、因材施教。我国的青年钢琴家郎朗、王羽佳、张昊晨都出自他的门下。多年以来,格拉夫曼用辉煌的教学成就赢得全世界的尊敬,而钢琴演奏则成为他回忆过往、倾诉心怀的途径。当观众的掌声徐徐回落,钢琴家遂用琴音将人们带入他的世界。

格拉夫曼演奏的第一组曲目集中在俄国作曲家亚历山大•斯克里亚宾的作品上。第一首《升c小调前奏曲》(Op. 9,No.1)以慷慨激昂的奋进音调拉开音乐会的序幕。钢琴家仅用两个乐句就将听众的注意力紧紧抓住。左手上行的大跨度音型让人瞬间感受到他的胸襟和气魄。作曲家仿佛将贝多芬和肖邦的风格融为一处,通过回旋曲式展现内心的搏动。格拉夫曼对于大调性插部的处理轻盈中透着感伤,与前后的哀恸形成对比。透过琴音,人们能够触摸到演奏家内心的坚韧和顽强。然而创痛已成过去,留下的仅有《降D大调夜曲》(Op. 9,No.2)开头主题的静谧与恬淡。在这首由变奏曲式创作的夜曲里,艺术歌曲般的旋律音调贯穿始终。钢琴家将其处理得如德奥音乐般朴素、纯净,随后又在一次次变奏中叠加丰富的感情。当乐曲终于像前奏曲般淋漓奔放之时,格拉夫曼却在其后悄然减少低音部的音量。左踏板的浅踩外加和缓的触键,为乐曲的后半部营造出朦胧的效果。作曲家对肖邦气质的模仿延续了浪漫主义的钢琴语汇。而钢琴家的演奏更透露出这种审美取向。听众伴着琴音在心中起舞,眼前追溯着19世纪的沙龙意象。由杰伊•赖斯改编的《升c小调练习曲》令人再次漩入上下求索的激流之中。它拥有浪漫主义早期的华丽和流畅,却又显露出艰涩、哀苦的世纪末征象。钢琴家的左手在键盘上拼力奔驰,却难掩技艺的老化与疲惫。当两小节的曲谱被不经意间忽略而过,现场的同行们无不报以同情的目光。耄耋之年仍然能够周旋于如此高难的作品之间,已经令人敬佩之至。

尽管有过多次现场聆听J.S.巴赫《恰空舞曲》(钢琴改编版)的经历,格拉夫曼演奏的主题跃然台上,还是给人极大的震撼。坚毅、深沉的演奏风范显得雄壮伟岸、大气磅礴。钢琴家曾说,“勃拉姆斯改编的这部名作最大限度地尊重原谱,只是在降低音区的基础上加入了少量乐音。演奏它,就像拿着小提琴原谱直接演奏一样。巴赫的音乐在各种乐器上演奏都很好听。”钢琴家的评价直接影响他对作品的音响追求。“我希望用钢琴演奏它时能够带有管风琴的效果。”这一点在钢琴家对柱式和弦与短小经过句的演奏上都有体现。但是,格拉夫曼对《恰空舞曲》的处理却显然不属于巴洛克时代,而是十足的浪漫主义风格。或许勃拉姆斯的改编已将巴赫投入作品的情感因素充分扩大。当钢琴家演奏并融入这部作品时,浓郁的浪漫气息亦会在他的指间四下弥散。聆听格拉夫曼的演奏,人们能够领悟两位大师跨越时空的艺术通感,同时也能捕捉到钢琴家对音响的独特品味。“演奏巴赫的连奏要具有肖邦音乐的韵味特征,可以用一点踏板,但要非常谨慎。”格拉夫曼将高音部的旋律演奏得晶莹剔透。踏板对低音的延展恰与上方声部产生空间对比,使人们在流动的音流中惊叹左手的全能,竟然描画出如此细腻、连贯的多声音调。就在曲中转向大调的一瞬,钢琴家弹出的众赞歌旋律带着些许酸涩。巴赫是用音乐平衡心境的大师,当人的苦痛伴着音流积聚、增长,后面紧跟的往往是怜悯、抚慰的音调。作为钢琴家的保留曲目,这首《恰空舞曲》已在格拉夫曼的手下变得出神入化。琴前端坐的他似将整个身心融化在音乐的起伏转折之中,每个细节都显得饱含深意。或许,这首极具自省特征的作品正是钢琴家个人的精神归宿。当全曲的结束句在琴箱中释放飘散,他的身心也向上升华。琴音止息,格拉夫曼将左手慢慢移开,目光凝于天幕一点,任凭台下掌声雷动。

1929年至1930年间,法国作曲家拉威尔应奥地利钢琴家保罗•维特根斯坦(Paul Wittgenstein)之邀创作了《左手钢琴协奏曲》。后者曾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服役期间痛失右臂,于是只能以左手演奏。无独有偶,格拉夫曼的钢琴生涯似同这位前辈如出一辙。拉威尔的这首协奏曲也就成了钢琴家的必演之作。此番来华演出,格拉夫曼与指挥家张艺执棒的中国芭蕾舞交响乐团合作演绎此曲,成为当晚音乐会的又一亮点。当全曲的序奏在低音乐器的铺陈下渐次涌动时,观众无不对乐团演奏水准的切实提升表示赞赏。尽管距离法国音乐的管弦乐标准尚难企及,但是整个乐队的规格的确被指挥调教得提高不少。钢琴家在乐队掀起的第一个高潮后从容进入,浑厚的低音与空灵的高音旋律相互映衬,带来曙光初现的兴奋。管乐刺破长空的金光穿透云雾直射海面,让壮丽的海景焕然一新。此时,钢琴如一叶扁舟在淡紫色的霞光深处迤逦航行。欢腾的浪花如同狂欢的队列,一波波拍打船舷,诱惑年迈的水手向着海洋纵深探寻。光怪陆离的奇景伴着管乐的嘶鸣不时在观众眼前闪现,钢琴家驾驶的航船随即驶入一片奇幻的世界。粗暴的平行和弦与打击乐相互冲撞,挑起狂野的双人舞。格拉夫曼如毕加索晚期画作中的痴情汉,面向着未卜的前景一路狂奔。他在音乐中跳跃、欢笑,仿佛忘记了自己的年龄。钢琴的华彩段在全曲高潮之后从容显露。格拉夫曼用手拨动着平静的水面,从微小的涟漪一直激起排山的巨浪。乐队伴随着涌流走向高潮,在乐曲的终了得到最大限度的解放。它象征着一种胜利,一种从残缺中走出,最终赢得完美的胜利。钢琴家借着音乐表现理想,在观众欢腾的一刻,已把经年的伤痛抛于脑后。拉威尔的音乐让人感到,站在舞台上的格拉夫曼依旧是位强者,尽管钢琴家本人都不确知这种强势与自己的心境是否吻合。音乐醉人,它让演奏家执迷于梦境,也醉倒了在场的观众。

谢幕之后,格拉夫曼仿佛从谜境中走出,再度恢复先前的儒雅和恬淡。当帕格尼尼随想曲的主题从指间迸发时,人们听到了钢琴家对演奏生涯的回忆。斯坦尼斯拉夫•斯科罗瓦切夫斯基(Stanislav Skrowaczewski)对随想曲主题的改编尤为独到。他只将主题原型片刻呈现,随即将其碎化、重组,形成一首极具炫技特性的先锋性乐曲。钢琴家将其演奏得活泼灵动、富有生气,仿佛追忆技艺辉煌的巅峰时代。然而,它却如影子般闪动而过,留下的却是入夜的宁静。第二首加演曲裹挟着海边的湿气迎面吹来,静谧的夜空里唯有星光时隐时现。观众终于意识到,这才是年迈大师如今的心境。演奏家伴随船歌的主题在水边流连、徜徉,回望着天边的暮色和那过往的时光。艺术家的一生总有千般苦涩。大众普遍关注是他们浮于表面的光鲜和成就,却往往忽略艺术家背后的创痛和残缺。格拉夫曼的演奏让人们意识到音乐家的步履是何等艰辛,而当他努力正视和克服它时,又会带来多么巨大的幸福感。人生如梦,只手以奉江月。

刘小龙北京大学艺术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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