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独自潜行

时间:2022-09-21 10:35:40

一个人独自潜行

法国艺术家杜尚(Marcel Duchamp)后来回忆自己在1912年的那个影响他一生的重要决定时,仍清楚记得当时说的话:“1912年我有了一个决定:独自一人……自己面对自己,就像在一条沉船上一样。”这个决定便是当年他只身去了德国慕尼黑。在慕尼黑的三、四个月里,他坚持一个人住在出租的小屋子里,不与当时的德国艺术圈来往。彼时的慕尼黑是巴黎之外的另一个欧洲艺术中心,很多人挤破头也要往这个圈子里钻,因为进入这个圈子就意味着确立自己在欧洲艺术地位的可能性。

杜尚果断地选择了一条冷峻的道路,他继续着对潮流和流行的漠然——一个人潜行,安静而淡然。那时候,他已经拥有一定名望与地位,完全可以有所图,但他没有这样去做,甚至用各种方式去“反绘画”,直到成为后来那个一辈子“逃离艺术”的艺术大家。这是艺术界常说常新的“不动心”的话题范例。

“不动心”不仅适用于佛教,也适用于艺术界,不仅适合于东方,也适合于西方。从众多脍炙人口的例子中,我们大都可以看出“不动心”意味着定力、自信、理性与通透,甚至透着一点冰冷。

投射到摄影领域,这种默然前行的做法似乎是德国人的长项,凝重的意志与节奏,抽离情感的理性与冰凉,似乎左右了德国摄影,让他们在繁华缭乱的摄影风景中岿然不动。我们不妨回看一下杜塞尔多夫学派创始人贝歇夫妇(Bernd Becher & Hilla Becher)的作品,在他们创作的《水塔》里,德国工业化景观在镜头里端正、严肃,甚至是去感情化的,为了让作品客观,他们选择阴天去拍摄。他们完全可以延续德国人像摄影——如桑德(August Sander)的优秀文本,获得更大的突破,并进而获益,但是,他们毅然投入到无表情外观的探索和呈现中去。2012年初夏,当观众在北京就这些话题向来中国访问的贝歇夫人提问时,她说:“情感救不了世界,艺术也救不了世界”,可见,这种“冷”如同孤独,浸入了贝歇夫妇的创作和生命。

让我们把目光转向同在欧洲的捷克,在那里,著名的摄影家寇德卡(Josef Koudelka)用15年时间流浪世界各地,拍摄吉普赛人。他本可以像现在的摄影师一样,在进行自己喜欢的创作的同时,接受商业拍摄的任务,并藉此过上舒适的生活。事实上,这两者并没有特别大的冲突,但他还是选择了甘于贫穷。当有记者问老年时的寇德卡:“以你当年的才气和名声,过一个中产阶级的生活应该轻而易举,可你为什么15年拒绝接受拍摄任何商业订单,15年贫穷地流浪?”寇德卡说:“首先,人的才气是有限的,当你拿才气去换钱的话,有一天你会发现,钱够了,才气却没有了。其次,我拍摄的是穷人,当我和他们一样穷的时候,我的照片才会有贫穷和孤独。”在那些穷人那里,寇德卡成了他们的同类,而非像现在这样一群接着一群具有优越条件并试图要从穷人那里摄取什么的摄影师,贫困自始至终是摄影师们猎奇的佳品,却难以吸引他们放下身段,感同身受地加入到贫困的生活队伍中来,哪怕是暂时的。从这个角度上来讲,寇德卡是伟大的,这么多年来,他拒绝接受采访,不喜欢与人交往,照片放了五六年后才发表。2012年当他出现在法国阿尔勒摄影节上时,人们惊呼他的到来,但他有些不适,甚至冷漠。评论家沙伦纳夫(Dam’ele Sallenave)曾如此评价:“寇德卡的离群独居令人想起卢梭——一个热爱人类但厌恶与人交往的人;充满着对不可能重返的黄金时代的向往——这位来自远方的清教徒有着先知般的名字,留着一把先知的胡子。神永远把自己显定给先知的灵魂。”这评论虽说有些肉麻,但也从这些句子的缝隙中,寇德卡的孤独中的光辉还是泄露了出来。

回到中国,我们放眼众多熟悉的摄影师,尽管很难看到诸如寇德卡这般笃定地去执行自己内在的摄影师,但也不妨我们找到真正的“不动心”者,比如摄影家吕楠,他不善交际,就连自己的个人照也拒绝传播,在他拍摄《中国的天主教》、《农民的日常生活》期间,“经常深入乡间山野”,他的三部曲花去了整整15年时间,栗宪庭在评价他的三部曲时说:“仿佛象征了人类今天的精神状况,象征了吕楠期望的人类伟大精神的复归”。平日里,他衣着朴素,很少出现在人多的场合,即便是自己的作品研讨会,也是缺席,偷偷地站在最后一角静听。《生活》杂志资深编辑夏楠在《我认识的吕楠》一文中回忆了她与吕楠交往的细节,并以她与吕楠的对话结尾:

“问:你读得最多的书是什么?有多少遍?

答:马丁·布伯的《我与你》。超过千遍。

又问:从哪年开始?影响是什么?

答:1989年开始。当我看一百遍时,我可以喋喋不休地谈论它;当我看一千遍后我就一句也说不出来了。它已融到我的血液里了。

再问:你遇到过和你一样对一本书看一千遍的人吗?并且不去谈论它?

答:没有。”

可见,非孤独者不能如此,我们必须承认孤独的少数,因为经由这种有效的孤独(而非孤单),抵达精神的安静之所,这是稀有资源,属于懂得孤独的那少数,惟其如此,他们方可划开自我的场域,独自泅游或潜行。

喧闹,与他们没多大关系,它有如风尘,他们把它关在了外面。

1 贝歇夫妇作品

2 寇德卡作品

3 杜尚及其绘画作品

4 桑德作品

5 马丁·布伯的《我与你》

6 吕楠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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