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东瓯的十二寸相思

时间:2022-09-21 10:34:10

没有离开过故土的人,决计不会明白古今思乡者的情愫。我曾因事踏上长途火车,眼望着瓯地的草木与我愈隔愈远,心中想着异乡陌生而难测的人事,刹那间亲尝了一口苦涩的“异客”之情。

现代人于故乡的感情,固不如那些似浮萍漂泊的断肠古人,但也少不了几分炽热深沉。想来自己曾发表过许多文章,而真切描绘瓯地的却没有一篇,着实愧疚。故在闲暇时作了此文,以慰怀乡之情。

今冬的故乡

冬天的瓯地素是不下雪的。倘使遇上个阴冷天,落几粒绿豆大小的雪子儿,便可把瓯江南北的毛孩子们惊喜坏了。

儿时在留着稻茬的田里打滚,四野吹来的净是温和的风,酷寒绝非故乡冬天的本色。时常路经的雨巷青石间,就算在腊月里也有草芽萌发。曾有刚来此地的外乡人开玩笑说,若不是翻看日历,恐难区分出眼下是冬是春呢。

然而今冬却与他时不同。眼瞅着年关还远,不料一场西北风竟夹着白雪洋洋洒洒地飘了一夜。天色微明,尚有零星的泡沫似的雪花在飘飞。这一下,倒不知给故乡添了多少情趣和热闹?

一早,我顾不得穿大衣,欣喜若狂地跑到房外的道坦底(当地方言,类似于院子)。左右的矮墙上积了层厚实的雪,墙角挂着冰晶的陶盆里,三两株祖母扦插不久的山茶居然吐出了鲜红的花蕾!陶盆上方的雕花木质窗棂上,静静地沾着一两捧雪,宛若无瑕的棉絮似的。盖着黑瓦的前后下倾的屋顶如今洁白一片,时有风把瓦楞上蓬松的雪吹落下来。母亲见我衣衫单薄地站在雪地里,连忙唤我进屋去。她哆嗦着哈哈气,一手把外衣往我身上披,一手拂去我头顶的雪花,嘴里还一个劲儿地喃喃:“冻兮冻唉……”

一会儿,几个鼻子通红的孩子跑过来,急急忙忙地把我家矮墙上雪捧了去,接着一溜烟消失在了远巷口。卖包子豆浆的小贩蹬着三轮,从街巷的另一头缓缓过来,前轮冷不丁陷在了雪坑里,逗得门外看雪的老人家咧嘴直乐。

路上的雪被来来往往的行人戏耍一番,又经午后苍白的日光一晒,不一天就化了。至于屋顶和门楣上的雪,堆得厚实,过了两三天方慢慢融尽。

我想故乡大概是被年年的黄梅雨濯洗得太久了,厌倦了四季的红红绿绿,便想在今冬换个妆容。不过故乡的容貌不管怎么装扮,都令我感到异常的亲切和温柔。瓯江两岸的青青草木,蕴涵着我太多的怀恋,已然是我的心灵家园了。

忽忆起瓯地鱼米香

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多少年来我离不了瓯地鱼米,我身上的每一滴血液和每一寸肌肤都是故乡土地和河流的馈赠。每每捧起碗,唇下是乡人在漠漠水田上耕耘出的稻米,盘中是来自东海的一点鱼腥。

我出生的时候,虽然家贫,但父亲和祖母还是咬着牙将纱面汤送遍一乡邻里。

故乡旧俗,凡是刚添丁进口的,主家便得请亲友吃纱面汤。细长的纱面里已含盐分。若是吃咸的,只需在沸水里煮上片刻,捞起后滗去原汤,另加些开水,再搁一点老酒和猪油即可;若是吃甜的,则要打个鸡蛋,再加点生姜和蔗糖。

那年父亲挨家挨户送出了许多碗甜纱面。他始终不知道祖母是从哪弄来那么多鸡蛋的,只是时常会跟我念叨起:“我到小巷里送出的糖纱面,碗碗都有个晶莹的荷包蛋呢。”母亲坐月子时身体极虚弱,祖母便用白糖熬了大杯的糖浆拌着豆腐给她吃下,这才有了哺育我的乳汁。

记得有一回,我偶问起祖母纱面汤里那些鸡蛋的来源,祖母满脸的褶子蓦地舒展开来,眼中却分明泛起泪光。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抚着我的手很深沉地说:“是街坊们拼凑了,悄悄送来的。”

等我长大一些,家境稍有好转。每当巷口的老师傅捣粉干时,母亲总要扛上半麻袋米赶过去。老师傅的旧作坊不比现在厂子的机械化加工,巷子里的人家大都自己带着米过去,等上个三五天便可来拿做好的粉干。当然他也有现成的出售。不过母亲从来都是自己带米过去,“别人家的米不及自家的香”,母亲总这样说。

做好的粉干拿回家后还需在太阳底下晾上几日,否则贮藏不久就会生出青色的小霉点来。我家的灶边有个旧年留下的大缸,母亲把粉干一匝匝整齐地堆放在里面,接着用一方白色的大布盖好。要吃的时候,只需取出一匝来,和虾干、小油菜、青葱一起煮上,鲜香诱人。我念小学的时候,母亲每天都会早早起来,如法烹上一碗,生怕我在上学时饿着肚子。

小时候,我吃过的最奢华最昂贵的食物,当属分岁酒上的蝤蛑和鸭舌了。蝤蛑长得跟螃蟹极为相似,卖价却比螃蟹要高许多。本地人吃蝤蛑多是清蒸后蘸着酱吃,我却喜欢吃红烧的。母亲总依我的口味做好,然后把盘中最肥的两块夹到我碗里。至于鸭舌,鲜美的滋味非一二字能形容,外乡的食客恐怕要亲自尝过才知道。

从小到大,无论是家常的海苔紫菜、麦饼、松糕,还是逢年过节时的海味佳肴,都令我垂涎和钟情。它们对我而言是那样熟悉与亲切。然而有一回,一个他乡的朋友向我打听故乡的特色美食,我支吾了半天竟说不出一样来。我已把此地的风味当作了脑海中再寻常不过的记忆。

土地的叮咛

瓯地的青年人拥有矛盾的内心。他们渴求有朝一日背起行囊,从此学先辈把自己带进游子行列。然而在远行的路上,他们却放不下埋藏在故土的许多东西。那也许是夕阳小径上一顶苍老的竹笠,也许是一棵长满了红梅子的树,抑或是家门前一处处生了青苔的坎坷土地。

还记得街巷里曾住着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他含着泪对自己游手好闲的儿子说:“死,也要死在外边。”不久,他的儿子便带着老人给他的本钱到异乡打拼去了。我每回经过老人的门前,都看见他失神地坐在躺椅上,安静地叼着烟斗。我以为那是守望孩子快快归来的身影。

此地作家谢淑清在《乡关何处》中写道:“功成名就了,穷愁潦倒了,垂垂将老了,都会渴望起这块始终命定的热土。”也许与故乡分离得愈久,方愈知她的可贵可惜。一方土地铸就了人的精神,人却别忘了这土地才好。

我的祖辈、父辈都曾出海经商。我年龄不大,在故乡生活的年月尚短,我不懂祖辈们对故乡的感情。我不知道多少年后,自己是否会像他们一样踏上游子的行船。

我曾不止一次地向往过。

然而我却放不下故土醇香的鱼米和道坦底山茶鲜红的花蕾。

本文最高明的地方,在于作者道出了土地和生命的联系,也就是根与土的联系。“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多少年来我离不了瓯地鱼米,我身上的每一滴血液和每一寸肌肤都是故乡土地和河流的馈赠。”作者用饱含深情的倾诉告诉我们:人的生命离不开土地,生命的精彩都是土地的馈赠。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东瓯这片沃土不仅是作者的物质家园,同时也是精神家园。亲友的关怀、邻里的温情,无不给作者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土地能铸就人的精神,给人无穷无尽的思恋和回味。同时,在结尾,我们也能读到一份淡淡的乡愁。正如作者所说:“一方土地铸就了人的精神,人却别忘了这土地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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