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买卖的香火

时间:2022-09-19 07:58:15

汽车在聊城乡间的土路上颠簸,扬起的黄土扑面而来。两边平房的红墙上用白漆刷着一句醒目的标语:生女也能传宗代。

“女”字又被一张彩色海报压住了头,变得面目不清。海报上,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笑容可掬,下方是一条送子热线:138XXXXXXXX。

男孩6万,女孩2万,这是聊城当地给孩子这种“商品”标出的价码。传宗接代的强烈渴望,重男轻女的顽固思想,让这个市场经久不衰,甚至水涨船高。

儿童“商品”

34岁的李玉刚有个外号,叫“八百五”。小时候,村里的孩子都这么叫他。

八百五――这是他被养父母买来时的价格。

每当有人这么叫他时,他都会冲上去跟人打一架,一直打到再也没人敢当面这么叫他为止。

但他心中的隐痛挥之不去。1982年,年仅5岁的他被拐卖到聊城市莘县的一个农户家。当时,这个家里已经有四个女儿,唯一的男孩在一年前夭折了。有些绝望的养父母从人贩子手里把他买了过来,以求传宗接代。

每当有陌生人进村的时候,养父母就会很警觉,生怕别人把他接走。到了上学的年纪,周围的孩子都去读书了,养父母却不让他上学。怕他读了书,有了文化,就走了。

这是他最恨养父母的一点。他觉得,是他们耽误了自己的一生。除了自己的名字,他一字不识。

现在,他经营着一家养鸡场,今年上半年,已经进账二十余万,但他经常算不清账。

村里还有十多个跟他经历相似的人,都是十几年前被拐卖到当地的。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很少提及这些往事。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之间总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

上世纪90年代初期,莘县拐卖妇女儿童的情况特别严重。莘县公安局宣传科长张玉庆说:“1991到1993年左右,全国人大有个文件,拐卖妇女人数达到8个并有行为的枪毙,后来又出了一个补充规定,拐卖人数达到12个,即使没有行为的也枪毙。那几年,我们县里拐卖案件枪毙人数多达四十余人,这还不算判刑或者受其他处罚的人员,可以想象那会莘县人贩子有多么猖獗。”

莘县雁塔派出所所长窦丁格当年曾参与打拐行动。他说:“1991年的时候,在莘县的西南部,王峰乡、延集乡人贩子非常多,当时我负责承包王店子村的打拐工作,通过摸排等手段,发现了犯罪嫌疑人二十余名,后来枪毙了七八个人。”

这些都已成往事。随着年龄的增长,李玉刚对亲生父母的思念也越来越强烈。

“我从来没有觉得这里是我的家。我想我的亲生父母。尤其是过年的时候,总是幻想着有全家团聚的那一天。”

从十六七岁开始,李玉刚就开始通过各种方式寻找自己的生身父母。一旦有线索,他就要过去辨认。希望一次次升起,又一次次破灭。但他说,他不会放弃努力。

如今,李玉刚已经结婚十多年了,有了一对龙凤胎子女。由于自己童年的伤痛,他十分谨慎,要求家里必须安排一个大人陪在孩子身边,更不会让孩子们乱跑。

红火的“生意”

李玉刚的经历,是很多被拐儿童的人生缩影。只不过,如今儿童的价格已经涨到男孩6万,女孩2万。

即便如此,聊城的儿童买卖依然十分红火。

当地出租车司机刘常远说,聊城市重男轻女的现象很严重,儿童买卖在这里并不罕见,主要集中在相对落后的农村地区,比如东昌府区内,就以武家庄和朱老庄这两个偏远的村庄里最为常见。

一番交谈后,刘常远承认,他和他哥哥曾经亲身经历过贩卖婴儿的事件。在他的回忆里,那仿佛是电影里的情节。

那是三年前的一个夜晚,他和哥哥驾驶一辆捷达车驶入朱老庄,车刚刚停稳在马路边上,打开车门的瞬间,几个人就围了上来。

借着车灯,刘常远的哥哥认出那些人就是此次交易的接线人。

简短交流之后,兄弟俩都被戴上黑色眼罩,坐上了另一辆车。汽车继续行驶。

一片漆黑之中,他无法判断时间的长短。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恢复了视觉,才发现他们被载到了另一处偏僻的乡村。车门外是一个抱着婴儿的。

简单检查了婴儿之后,他的哥哥对婴儿并不满意。一番交涉后,他们又被蒙上眼罩,按原路返回。

“从那以后,那群人再也没找过我们。”刘常远说。

本刊记者在聊城一周的采访中,类似刘常远这样买孩子的故事还有许多。

从阳谷县来聊城做广告牌生意的黄立南告诉记者,他们村里就有很多买孩子的现象,总体上,买来的男孩多于买来的女孩。村里人虽然都知道,但都碍于乡亲情份都不往外说。

他说:“村里人把孩子看得很重,一般外人要是多问两句,他们就会立即警觉起来,轻则臭骂一顿,重则大打出手。”

莘县后吴家村的吴大妈似乎对人口买卖不以为然,当众跟本刊记者聊起了这个话题。她说,村里很多买孩子的,但是对外,他们往往不提买的事,一律叫做“拿娃子”。

在她的指引下,记者来到了一家便利商店。透过门帘,可以看到里间有一位毫无产后迹象的少女怀里抱着一个婴儿。

“这是您的大孙子吧?”记者问少女的母亲。

少女的母亲顿起疑心,脸色倏地一变,转身冲进里间,一把抱起少女怀里的婴儿,推开房门,进了后院。

传宗接代

莘县村民孙书林认为,买孩子现象首先是观念和文化的问题。他说,他妻子前两胎生的都是女儿,当时,他父母“横竖都看不顺眼”。一直到他妻子第三胎生出男孩之后,父母才眉开眼笑。

在聊城的农村地区,没有男孩的家庭被称为“老作户”。意思是,生不出儿子,没法传宗接代,被全村嘲笑的家庭。

孙书林笑称,“老作户”不但被人嘲笑,更被人欺负。他举例说:“你要去邻居家借面,如果你家都是女娃子,邻居可能不借给你。但如果你家有男娃子,甚至有好几个男娃子,嗓门大,气势也足,邻居一般都会借给你,甚至都可以不还。”

村民吕文武也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他说,几年前,全县村委书记大会上,吴庄村书记跟邻村书记在会上拌嘴。邻村书记用挑衅的语气向吕庄村书记说:“我们村今年比你们村多生了三个男娃!”

吕庄村书记反唇相讥:“你们村那些多出来的男娃都是花钱买来的,你们村都是破作户!”

这一番争吵引起了哄堂大笑,但多数人都不觉得这种想法有什么不对。

这些笑声背后是失子家庭无法弥补的伤痛。聊城人郭刚堂的儿子14年前在家门口被人拐走。他感觉自己的魂都丢了。他给乡亲们都跪下了,不断磕头,请大家帮忙一起找。

后来,他和妻子倾家荡产,四处寻找,但还是一无所获。尽管后来他又有了两个儿子,但这并不能替代他对长子的牵挂。

郭刚堂至今还没有放弃寻找。他说:“这些年,我看到太多被遗弃的孩子长大了都想找自己父母,何况我的孩子还是被拐的呢?所以,只要我一直找下去,孩子一定能找到。”

因为自己的切身之痛,郭刚堂还成为了一名打拐志愿者。

“那些铁了心想要儿子的买主,即使有了几个女儿也会继续生,直到要到儿子为止。我可以理解他们求子心切,可是他们为什么不想想那些丢了儿子的家庭呢?他们得多么伤心欲绝啊。”

经济算盘

郭刚堂向本刊记者详细地算了一笔账:

一名母亲在怀孕期间有一年时间不能劳动。如果一天按照收入50元计算,一个月是1500元收入,一年也就差不多2万元。一个孩子一天至少需要10元奶粉钱,一个月就是300元,加上一些小病小恙,一个月按照500元计算,三年差不多又是两万。此外,这个母亲在带孩子的三年期间,误工费又有6万。

也就是说,一个孩子从孕育期到3岁,家里的开支超过了10万元。而在黑市上买一个两岁男孩,机会好的话,3万多元就可以买下,即使加上计生方面的罚款3万多元,总共也就6万余元,但这样的一次性付出,可以给孩子解决户口问题,成为合法公民,今后的上学、医疗保险等都可以享受。

郭刚堂补充说:“即使是自己生,也没有人能保证下一胎一定是儿子。”

从阳谷县到聊城来做生意的王亮告诉记者,他四叔家的孩子就是买来的,买的时候仅仅几个月,目前已经3岁多了。

“当初,四叔之所以买孩子,就是因为家里没有孩子。在我们那儿,如果家里没有孩子会被周围人瞧不起。我四叔一年的收入差不多也就三四万块钱,他们要拿出一年的收入去买一个孩子,不是逼不得已,肯定不会这么做的。”

当地还有一些家庭,有了儿子又想要女儿,也走进了人口“市场”,因为当地“儿女双全”的观念也很深厚。

王亮说,他父母家有个邻居就买了个女儿。“他们家本来有个男孩,又花两万多买了个女孩。据说,他们本来想自己生的,但是超生会丢工作,后果很严重,给孩子上个户口也就两万多块钱,所以就买了一个。”

在郭刚堂看来,买孩子之所以在当地盛行,是因为买孩子不仅经济成本不高,而且犯罪成本很低。

他说:“买家如果被发现,警方解救孩子时只要不抵抗、基本配合,那他们很可能就没事,即便受处罚也会很小,这样他们犯罪成本就很低。以小博大,谁会不愿意呢?其实,只要发生了金钱买卖关系,就是一种交易,人易就是犯罪,如果把解救的孩子再放回去,实际上就是一种纵容,这种纵容会产生示范效应。”

(部分受访者为化名)

来源:京华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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