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的思想可以与太阳媲美

时间:2022-09-17 03:38:09

星星的思想可以与太阳媲美

前些年,看到成都学者肖雪慧的一篇《与书结缘》,她的童年因缘际会(一个叔叔的缘故),读的多是外国文学作品,其中包括大量古希腊、古罗马和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代的著作,比如埃斯库罗斯的悲剧、莎士比亚的剧作、雪莱和普希金等人的诗……她的阅读起点之高,让我羡慕得不得了。相比之下,我儿时的阅读显得那么的贫乏、单调和干瘪。我的阅读是从中国古典文学开始的,我记得我读的第一本真正意义上的课外书,已经是小学四年级了,那是一套封面深绿色的三卷本《水浒传》,因为传阅的人多,书角都卷了。

我从此迷上了大人说的“闲书”,初中三年常在课桌抽屉里偷看古典小说,从《三国演义》开始,几乎把所有能找到的旧小说都读了个遍,从唐人传奇、宋人话本到明清各种小说,只有《红楼梦》因为读不下去而暂时放弃了(直到20岁以后才发现《红楼梦》之好),所以我读高一时,读了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以后,感到很不过瘾,暗暗下决心,自己编一本中国古代小说史,那是少年时代最初的梦。这个阶段中国大地上正在萌动的那些悄悄的变化,从政治到经济乃至文化,我几乎都没有留意过。

当我的兴趣从古典文学转向现代文学,从徐志摩、闻一多、戴望舒到拜伦、雪莱、泰戈尔们的诗,从郁达夫、巴金到沈从文、萧红、路翎的小说,已经是高中以后的事了。特别是郁达夫,一度让我迷恋,他的伤感、他的颓废、他的一切都让我感到新鲜、感到倾心。后来又为萧红的《呼兰河传》中独具魅力的文字所牵引、所倾倒。我至今常感遗憾的是,在最需要精神滋养的整个青少年时代,我无缘阅读文明源头最有养分的读物,连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都没接触过,更不用说希腊神话、悲剧、哲学。

上世纪80年代,是一个高歌猛进的年代,是一个激情萌发的年代,在“文化热”的大旗下,各种各样的热潮接踵而来,令人应接不暇,即使处在远离中心城市、文化沙漠的温州城乡,也能强烈地感受到这样的氛围。我渐渐从文学而喜欢上了美学,李泽厚那本薄薄的小书《美的历程》曾让我百读不厌,由此熟悉了朱光潜、宗白华、高尔泰的名字,甚至连现在看来早已过时的王朝闻、蔡仪、蒋孔阳等人的书也找来读,进一步还读了黑格尔、康德、席勒等人的美学译著,这是我最初接触外国的译作,一个新的世界打开了。我意识到只读中国书的无知、单薄和营养不良,开始严肃地思考一些问题,从宇宙到人生,从历史到社会,就这样我由美学又不可救药地爱上、迷上了哲学。

我的哲学阅读几乎与整个80年代的各种“热”同步,我记得每一阵“热”我都没有落下,近二十年前的往事如今想来,虽觉幼稚,但也让我激动如初。先是“尼采热”,我买的第一本尼采的书是绿封皮的《快乐的科学》,前不久回故乡过春节还找到了这本书,在中学教书的外甥女想看点尼采,我送了她《偶像的黄昏》、《悲剧的诞生》,这一本却终于舍不得。那几年,我几乎买到了所有尼采著作的单行本,包括他的诗、自传,周国平那本《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我就前后买过两次,读过两次,结果两本书都被同学“抢”去了。从尼采走向叔本华是顺理成章的,他们两个名字往往就连在一起,《爱与生的苦恼》、《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都曾是我的枕边书。然后是“弗洛伊德热”,我至今难忘因未买到《梦的解析》而只好借读的懊恼,弗洛伊德的“潜意识”、性心理观点在当时来说确实令人震撼,令人大开眼界,我断断续续买过很多弗洛伊德的书,就是现在偶尔在旧书店遇到老版本的《梦的解析》,还是会眼睛一亮,怦然心动,尽管我不大会再去读他的书了。(期间,似乎还有过托夫勒的“第三次浪潮热”,房龙的“宽容热”,“柏杨热”,等等。)“萨特热”好像要晚一些,那本厚厚的《存在与虚无》,和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哪怕不读,放在手边也感到很熨帖。当然,我的哲学阅读并没有完全陷入“热”点之中,我记得那个阶段,大约前后有三年多的时间,就走马观花般地涉猎了古希腊到20世纪以来主要哲学家的中译本,维特根斯坦、雅斯贝尔斯、加缪这些名字都在我的阅读视野之中出现了,我也注意上法国启蒙运动时代的伏尔泰、狄德罗、卢梭等人,最初我喜欢卢梭是因为他的《忏悔录》、《一个孤独漫步者的散步》,那大概是少年时受郁达夫的影响。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实在太晦涩、难读,啃不下去,所以我就找了他的《道德的形而上学基础》、《历史理性批判文集》来读,他所说的星空和道德律令从此根植于我的生命深处。甚至卡夫卡那些富有寓意的小说,也被我当成了哲学书来读。更晚一些(1987年到1988年),上海译文出版社推出了一套黑封面的哲学丛书,主要是20世纪的西方哲学,我为卡西尔的《人论》吸引,一度推崇他是20世纪唯一百科全书式的大家,认为他可以与黑格尔、亚里士多德相媲美,我几乎买到了卡西尔的所有中译本,如《启蒙运动》、《神话与符号》等。

这一阶段,我还读了达尔文的《物种起源》、《生命的由来》、《达尔文回忆录》,皮亚杰的《发生认识论原理》,乌纳穆诺的《生命的悲剧意识》等,对结构主义、符号学、现象学、禅宗等都曾产生过强烈的兴趣,当然也都未深究。培根、笛卡尔、奥古斯都,还有古罗马皇帝马可・奥勒留・安东尼的《沉思录》,都给予我智性的陶冶,和对生命的深层反省。对我而言,那真是一个生吞活剥的阅读阶段,什么深奥的书都敢读,什么冷僻的书都想读,好像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这些生吞活剥的哲学阅读没能让我最终走进哲学的殿堂,去探究自然人生、宇宙万物的奥秘,但它至少有一个好处,让我青少年做梦的时期,懵懵懂懂地领略了一番哲学的迷人风光,尽管只是外行看热闹式的。同时真正明白了在马克思主义之外,世界上还有那么多各种不同的哲学,他们异彩纷呈,各有千秋,自圆其说,争奇斗妍。马克思主义从来都不是独此一家,一个孤零零的哲学体系,也不是一览众山小的泰山之顶,而是群峰屹立,千岩竞秀,万壑争流之中,一道曾令千百万不同肤色的人们倾倒的风景。我如同走进过千鸟竞唱的大森林,或是万花齐放的大花园,看到了真实的哲学世界,看到了多元声音的美好而不嘈杂。我们可以选择自己的最爱,但我们无权决定别人爱什么,我们的爱也可以随着时间、心境的变化而变化。选择的自由是人类最重要的权利之一。

有一位哲人曾说过,沉到井底,你就可以看到星空。我一直就生活在井底,在井底挣扎、阅读、思考,在井底仰望星空。最近一次回故乡,在天朗气清的冬夜,我看到了久违的星空,那密密麻麻的星星,在远远地对我眨着眼睛。每到这个时候,我总是不可抗拒地想起二十多年前,我在笔记本上写下的那句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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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简介

傅国涌 著名学者,1967年生于浙江乐清,现居杭州,主要关注中国近代史,特别是百年言论史和知识分子的命运史等。1999年以来,在《南方周末》、《新京报》、《书屋》、《随笔》等一百多家报刊发表大约200万字,作品入选《大学人文读本》、高中语文教材第五册(山东人民出版社)等几十种选本,受到广大读者的喜欢。评论家李静在花城出版社出版的《2004中国随笔年选・序》中评价说:“傅国涌的写作堪称独树一帜,他总将庞杂的史料钩沉与高度的现实关切水融,平静的史家调子里,暗淌着壮怀激烈的焦灼与隐痛。他使用史料的方式是轻柔自然的,没有学问家的卖弄和僵硬;语言也是简洁温暖的,以确切为限但绝不粗陋。”已出版的主要著作有:《1949年:中国知识分子的私人记录》《主角与配角――近代中国大转型的台前幕后》《追寻失去的传统》《发现廿八都》《百年寻梦》《金庸传》《叶公超传》《过去的中学》《笔底波澜》《文人的底气》《历史深处的误会》《偶像的黄昏》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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