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教授上山记

时间:2022-09-17 06:58:51

郭中一,一名教授级“知识农夫”,安徽合肥小团山香草农庄庄主。他是塔夫斯大学物理学博士,原是台湾东吴大学物理系副教授,2004年当选为台北合肥同乡会理事长。2007年返回安徽,租下当年刘铭传练兵的小团山280多亩采石场山地搞生态农庄,两年后辞去教职当起全职农夫。

第一次见到郭教授是在2011年5月,上海农好农夫市集首市,他来摆摊,一张桌子,几瓶精油,几束香草,不吆喝不打广告,静静地躲在一个角落里。有人议论,说这个台湾教授好古怪,来市集卖东西,却连招牌都不亮出来,他怎么能卖掉东西?郭中一笑答,草香不怕冷落,知者自然来。果然,不出3次,他的产品就成为北京有机农夫市集和上海农好农夫市集的抢手货。

郭中一的香草农庄,讲述的是一个现代人重建乡土的美丽故事。

把粉笔一扔

郭中一,太太庄蕙英(留美硕士),以及两个未念大学就接受“HOME SCHOOLING”的儿子全部是小团山农夫,庄蕙英更自称“村姑”。一个知识分子家庭,怎会放弃繁华的台北生活,而跑到大陆这个穷乡僻壤来?

郭中一娓娓道来。他先讲起文学界流传着的一桩轶事,美学大师桑塔衍那(George Santayana, 1863-1952)在哈佛大学讲课,忽然瞥到窗外雪地中一丛连翘花开,把粉笔一丢,和学生说“对不起这课不能继续”,边走出教室边说:“我无法完成那个句子,因为我刚想起我和春天有约。”从此再也没有回到哈佛,而是潜心著述,终于完成美学的系列经典作品。

郭中一的父亲原是高官,1949年随部队撤到台湾,当时的父亲还不如其父官大。当今台北市市长郝龙斌是他的表哥。他的祖父的祖父,则是台湾第一代巡抚刘铭传的家教。在东吴大学教书之余,郭中一还担任在台湾地区很有分量的《科学月刊》总编辑,对环保,对生态,对社会越来越关心。2004年当选台北合肥同乡会理事长后,郭中一第一次返乡,看到肥西农村非常凋敝,却保存着良好的生态。乡长惭愧地说,这里很穷,连路灯都没有。郭中一回了一句“黑暗的天空是你的财富”,把乡长愣在了那里。

乡长又从郭中一那儿听到一个不可思议的故事:台北的儿童已经看不到萤火虫,但课本里却说“囊萤映雪”,很多孩子就问妈妈,什么是萤火虫?一位妈妈去问昆虫学家,为什么社区里不能有昆虫?专家说要有清洁的草,要人工除草,要有干净的水,不能用除草剂,要有黑暗的天空。于是,这个社区花了几百万台币返璞归真,就是为了让孩子们看到萤火虫。都市开发是人类对生态的大破坏。换言之,美好的生态对都市人是一种稀缺产品,可以转换成一种“商品”叫卖。

郭中一告诉乡长,这里可以发展观光农业,想办法把这种自然的生活形态和都市人共享,把它传递给失去这种形态的人。乡长就说:你自己来做吧。

回到台北后,郭中一就跟大学里的好朋友讲这件事,东吴大学、大叶大学、中原大学的其他6位教授一听就来了精神,愿意出资支持郭中一干这件事。其中一位教授还自我反省道:“我在教生态环保、生物多样性,都是空口说白话,没有实践过!”除了赚钱外还应该干点什么——这个共识让7位教授走到一起,之后又拉拢了10多位好友,上演了现代知识精英上山垦荒的传奇。

自2007年以来,他们已投资4000多万元人民币;如今,一个集有机农业、生态养殖、协同建筑、餐饮会议、书院教育为一体的农庄已经生长在小团山。郭中一带着浓浓的“乡愁”从大都市台北返回小团山,他希望“重建家园”。在郭中一心中,家是这样一个地方:“人与人之间拥有信任感,我能信任这里的每一个人,很舒服,不需要做价值判断,即庄子讲的相视而笑莫逆而心。”然而,现实确是,现代社会步调太快,价值观、信任体系已经毁掉了。

郭中一把粉笔一扔,再也不回东吴大学,他要做的是把“家”的价值找回来。

“家”在协同住宅

小团山山头上立着一栋白色的建筑,从山底往上望,视线穿过鱼塘、薰衣草园、桑葚果园等多姿多彩的农庄景致,才是那纯净的白,背景则是蓝蓝的天。初夏至此,阳光静好,薰衣草盛开,桑葚果初红,心情大好。

这栋白色的建筑号称中国大陆第一栋“协同式住宅”。

沿着香草小径,拾阶而上,映入眼帘的是一幢造型狭长而不规则的建筑,似曾相识的皖南民居意象和欧式简约时尚的格调浑然天成。协同式住宅的理念源于日本和欧洲,与其说是建筑风格不如说是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它既注重保护人的隐私,又兼顾四合院式的大家族传统模式,合理利用每个角落,最大程度发挥每个空间的效能,讲究邻里和谐、体现互助的人文精神。

整个建筑依山而建,19间房顺应地势错落有致地巧妙组合在缓缓上升的坡顶,每一间都不在一个平面上。特别值得推崇的是窗户的设计,或高或低或大或小,无不别具匠心地将农田美景淡淡装入,屋顶有个小小的露天泳池,夏天是孩子们戏水的乐园,其他季节是金鱼睡莲的家。夜晚,水面倒映星光点点,别有情趣。

郭中一讲述了一个夏夜之美。

几位朋友带孩子上小团山玩,正好是流星雨出现的时期,他建议露天观察,除了学习天文知识外,还可以讲故事给孩子听,重建传统农村夏夜纳凉聊天的场景。那一晚,完全漆黑,郭中一吓小孩们说,晚上野猪会出来喝水,若是看到亮荧荧的成对光芒,有可能就是碰到野猪了。结果,出门时他们此推彼攘,还互相用野猪吓唬对方,笑闹声满盈了山谷。

协同住宅开放为民宿,接待“家人”入住,只要愿意,你就可以成为这里的“家人”。住在里面,“家人”共用厨房、餐厅、交谊厅(不叫客厅)等设施,形成互相交往、互相帮助的友好群体,关起门来又有自己的独立空间。现如今,太多的旅游景点想方设法地刺激你的外在感官,却少有赏心的风景,太多人在这样的旅行中掩埋了心灵。小团山不是,它要的就是重建人与人之间的“爱与互助”,协同住宅提供的是一个滋润心灵的港湾。

我们住的那一晚,郭家两位公子邀请所有“家人”一起到交谊厅开音乐会,二公子郭延吉弹起钢琴,邀请小朋友唱歌跳舞,又带大家一起学唱孟庭苇的一首《走在雨中》,歌词很契合小团山乡野之夜,淡淡的忧愁和失意,唤醒每一位歌者心中那颗柔软的心。

这栋协同住宅的设计者是台湾大叶大学徐纯一,自称“不中不西,不古不今,亦中亦西,亦古亦今”。协调住宅里没有电视机,也没有空调。郭中一说:“都市中的旅馆是牢笼,外面就是喧嚣的市区,他们只能把你跟外界隔离,所以必须提供电视和空调。小团山的设计是开放的,要把天然景致引进来,也要把人推到户外,享受夜空繁星、地面流萤,呼吸新鲜空气。”

郭中一在一篇文章里这样阐释小团山的生活理念:“小团山不是游乐园,不提供机械装置让你疯个周末;小团山不是速食餐厅,不急着上菜然后赶客人走;小团山不是饭店,不会用重口味来迎合客人……小团山有蓝天、白云、绿地、清风、星空、香草、鸟鸣、蛙鼓,是个供你沉静、深思和舒缓身心的园地……”鼓励来者与自然做朋友,做一家人,重建温情社群,这才是郭中一梦想。

没有污染的环境,没有冷漠的社会,以包容心面对周遭环境,以信任感面对所有的人……一个香草农庄背后,盛满一箩筐社会理想。关键是,郭中一不是发呆做梦,而是起而行,用知识、用资金、用时间……用他的所有来重建“另一个现代社会”。

重建乡土价值

有一种生活方式被概括为“半农半X的生活”,这个概念的提出者是日本人塩见直纪,他用实践写出一本《半农半X的生活》的书,倡导一种“经营简单的生活,并将自己的才能活用于社会”的生活方式。

塩见直纪说,实现永续型社会的第一步,就是开始小规模的农家生活,展现每个人的“X(志向)”。我们发现,郭中一一家目前就是这个样子,并且在小团山团结了30多名当地农民和有志大学毕业生一起实践这种生活方式。

“我们这批知识分子的想法是,第一,退休后要找个合适的环境居住;第二,实现一点人生价值,传播环保理念;第三,我们觉得汉人少一个精神的核心。应该有人来做这个事,知识分子可以把这作为一种抱负。”郭中一的那个“X”,即重建乡土,重建价值。

郭中一的那个“农”,也是有价值追求的。他要做的是有机农业,既不用农药,也不用化肥,鱼也是用牧草喂出来的。“我们现在把农业当作工业,把农村当成工厂,产量高、价格低,把农民逼到一条路上去,就是非用农药化肥不可,因为用化肥、用农药、用激素,可以达到最大化需求。”郭中一希望走一条不一样的道路,推广健康绿色的理念和生活方式,另外一个就是让乡亲们改变以前的经营模式而得到实惠。

2010年,郭中一从台湾地区引进了一种名叫“池上米”的稻种,是当年用来进贡日本天皇的御用米。在小团山东侧租了大约80亩地种植,他在水稻田里养了许多鸭子,有了鸭子的扑腾,杂草也不敢肆意乱长;但后来虫子出来了,很多水稻都被虫子啃光了,第一年损失很大。郭中一还是坚决不打虫药,第二年很多鸟儿就飞来了,虫子被鸟吃,一个小生态平衡开始出现,水稻转危为机。小团山的池上米卖15元每斤,去年在北京有机农夫市集、上海农好农夫市集等有机共同购买平台上被一抢而光,一亩地能赚到4500元左右。

面对一座因采石而废置的荒山,小团山团队用了三年时间堆积土壤、改善植被、改善生态环境。这个改造的过程并不是暴发户开发商的粗犷式度假村的改造方式,而是因地制宜,顺应自然,更多地利用大自然自身力量的改造。例如前期填土,是将山下养鱼的池塘扩建挖出的土,然后是池塘内的淤泥。而初期植被的种植,用的是善于分解岩石成分的植物。在整个小团山的可持续发展的设计中,除了整体上的生态农庄、有机农庄的生态循环设计外,在很多细微处都有科技与自然的结合。

重建乡土,郭中一认为,不只是做土地和生态恢复。早年郭家从台湾给肥西家人寄钱,30年前,3000美元能让一个人变成肥西首富。但一直到现在,乡亲们还是很穷。钱到哪里去了?没有计划乱花掉了。不是把钱用在生产和积累上,而是在攀比、浪费甚至是上。农村的问题不仅仅是科技和政策上的障碍,还包括文化上的重建,即“人”的重建。

郭中一夫妇先是成立了“中英书院”,一家人义务给周边村里孩子上英语课、电脑课、音乐课。“中英书院”的宗旨是回归教育的本质,注重个人自然的发展和自学能力的培养。书院的教育不拘于一般的课堂模式,比如散步教育,带着孩子们在农庄里边走边谈。为此,小团山专门建设了夏令营教室,小书架上摆着很多地理杂志和其他自然科学的书籍,另一个书架上则有很多古籍,物品陈列柜上都是实验器材,最吸引眼球的是一个相当专业的天文望远镜。

“我们要的农村不是要做一个工厂,如果农村只是生产蔬菜的工厂,和富士康没有两样,我们要建立农村,要有事业,很多农村离开农村不是因为收入,而是没有视野,我们要做好教育。”郭中一说,小团山接下来还想办幼儿园,办小学,如果大家在家乡就能完成很好的教育,并留在家乡工作,那农村复苏也就指日可待了。2012年,在合肥市台办的支持下,中英书院在小团山正式设立“铭传乡安亲中心”本部,并计划设立几处分部,照顾到全乡孩子。

从教育入手,去激活农村的能量,郭中一那个“X”可以做得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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