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式会战走向衰落

时间:2022-09-16 04:26:08

1944年9月17日,荷兰阿纳姆市郊区的一位农民吃过午饭,习惯性地望向附近的下莱茵河大桥。这座公路桥建成于1935年,历史虽不长,却是荷兰这个第二大城市小有名气的地标之一。在午后灿烂的阳光中,农民惊讶地发现:越来越多带有三环标志的C-47“达科他”运输机正在从下游飞来,雪茄形的机身侧面吐出了一串串降落伞;一同下降的还有像玩具一样的CG-4滑翔机,它们穿过黑色的高射炮弹烟幕,摇摇晃晃地朝开阔地带飘来……

在英美盟军登陆于法国南部后3个月又11天,1944年秋季西线最重要的行动“市场-花园”作战开始了。

以巧、快、奇为特征的英国模式

6月6日在诺曼底登陆后,盟军花了两个多月时间来击退涌入塞纳河西岸的德军主力。8月下旬,英美军队主力先后渡过塞纳河,经法国北部向低地国家(比利时和荷兰)进军。德军守备部队在法国海岸进行了近三个月的抵抗后,仿佛突然丧失了继续作战的热情,灰绿色军装的洪流像退潮一样向莱茵河收缩,一度令对手追之不及。直到9月第二周结束时,双方才沿着比利时北部-亚琛-卢森堡形成了新的对峙线。北部战线集中有加拿大第1集团军、英国第2集团军和美国第1集团军,目标是荷兰和鲁尔工业区;巴顿的美国第3集团军在南方战线进逼萨尔。

到这时为止,西线反攻是以典型的“美国式会战”模式在进行的:进攻方首先集结起足够数量的部队、技术装备、弹药和补给品,集中物资优势于主攻方向,凭借硬碰硬的歼灭战摧毁守军,随后顺次占领各大城市。它的优点是很少打无把握之仗,并且可以把英美方面拥有的后勤优势最大化。但在盟军地面部队总指挥、英国人蒙哥马利元帅看来,这却是不折不扣的原罪――依靠火力和人数优势打硬仗乃是笨拙之举,不够“经济”;战前的整补时间会给敌人留出部署防御的间隙,增加不必要的伤亡和战斗时长。蒙哥马利所青睐的是他引以为豪的“英国式会战”――自18世纪以来,英国陆军奉行的就是以巧、快、奇为特征的战役模式,利用无所不至的海上力量(现在又加上了空中力量),在敌方战线侧翼或后方开辟新战场,与正面部队的推进相结合,在短时期内使敌军因战术和心理双重崩溃而遭歼灭。与美国式会战相比,英国人更重视对地理位置和部队机动性的利用,理论上可以用更短的时间、更小的伤亡来完成预定战术任务。

随着德军撤向莱茵河,盟军在比利时、亚琛和萨尔同时维持攻势所需的物资已经超出了供给限度,“蒙蒂”现在有充分的理由说服上司艾森豪威尔:利用空降兵抄袭敌人后方,加快战役进程。

蒙哥马利的计划

8月25日跨过塞纳河后,蒙哥马利就开始兜售他的英国方案:将2-3个师的兵力空降到布鲁塞尔西南方,与进入法国北部的盟军合力解放比利时(“彗星”作战)。但在9月3日行动开始前,地面部队已经推进到了预定的空降位置,行动遂告取消。然而这项计划造成了意外的后果:由于燃料和补给品被转用于空降行动的准备,英军地面部队在9月4日占领安特卫普后就难以继续前进。尽管蒙哥马利马上提议把空降兵转用于荷兰,但受天气因素影响,在4日以后将近两周的时间里,盟军再也未能取得大规模突破:进抵马斯河-斯海尔德运河一线的英军受阻于河网,被迫停下来进行整补;德军B集团军群(负责防守低地国家)的部队则乘机在鲁尔以北建立了一条新防线。

饶是如此,蒙哥马利并未动摇他对空降作战的信念。9月第二周,他把流产的“彗星”作战修订成了一个更大、更复杂的计划:首先,越过德军正面防线,把3个空降师投放到马斯河、瓦尔河和下莱茵河之上,抢占当地桥梁,形成一条连接埃因霍温-奈梅亨-阿纳姆的85公里长走廊(“市场”作战);与此同时,1个英军装甲师和2个步兵师沿69号公路北上,利用空降兵控制的桥梁迅速推进到阿纳姆以北,在那里转向艾瑟尔河,迂回到鲁尔区北面(“花园”作战)。另有两个从马斯河-斯海尔德运河北进的英国军负责拓宽走廊,最终目标是在不必进行攻坚战的情况下,完全解放低地国家并抵达莱茵河畔。一旦丧失了鲁尔区的工业产能,德国的崩溃将近在眼前。

整个作战的关键在于,空降部队能否在行动一开始就控制位于“走廊”之上的5座桥梁,它们是埃因霍温以北的威廉敏娜运河大桥,费赫尔以西的南威廉运河大桥,奈梅亨南北两侧的马斯河大桥、瓦尔河大桥以及阿纳姆南郊的下莱茵河公路桥。为了确保成功率,蒙哥马利决定用英军第1空降师加波兰独立伞兵旅超过10000人的兵力承担最重要的阿纳姆作战任务,该地区位于战线最北端,需要在德军防区之中坚守最长时间;美军第101空降师负责夺取埃因霍温以北的两座桥梁,第82空降师负责奈梅亨附近的夺桥作战。总计有近35000名空降兵投入“市场”作战,规模空前;他们将由1400余架“达科他”运输机投送到荷兰,其中20000人采取伞降方式,15000人搭乘滑翔机。

相比之下,部署在斯海尔德运河与阿纳姆之间的德军人数虽不少,状况却相当不妙:施图登特大将的第1空降集团军下辖20000名拿起步枪的伞兵,仅配备少数车辆和反坦克炮。第15集团军虽然刚刚获得了85000名新兵和600门火炮的补充,但仍须整训才能投入战斗,担当桥梁防御的只有第59、第85、第719这几个残破的师。B集团军群司令莫德尔元帅担心美军主力会提前北上,反复要求增加装甲部队,最终仅获得了党卫军第2装甲军的两个师。这两个装甲师在此前的战斗中已减员70-80%,合计只有7000余人,弹药和车辆严重不足。莫德尔命令他们移动到司令部所在地奥斯特贝克(在阿纳姆西郊)附近,边休整边重组:这一决定随后被证明具有始料未及的重要性。

行动第一天就出现了严重延误

9月17日清晨,天气晴好,满载空降兵的“达科他”开始自英国本土起飞。由于滑翔机数量不足,第一天派出的运输机仅搭载人员和轻武器,大部分弹药和火炮零件将在随后三天里陆续空投。午后1时许,三股伞兵相继在预定地点着陆;一个半小时后,负责“花园”作战的英国近卫装甲师也在空军掩护下,从内佩尔特的桥头堡开始向北突破。在埃因霍温以北着陆的美军第101空降师最初进展顺利,他们顶住了费赫尔守军的机枪和88mm炮的压制,控制了南威廉运河桥。但当他们开始向索恩镇移动时,德军第59师自知不敌,主动炸毁了威廉敏娜运河桥,造成作战开始后第一次挫折。祸不单行,北上的英国近卫装甲师遭到4个营德军以反坦克炮实施的阻击,行动迟缓;到当天日落时,该部仅推进至埃因霍温以南,楔入德军防线不过9公里。尽管第101空降师的侦察连在夜间成功地和英军先头部队接上了头,但距离打通北上走廊还有很大差距――行动在第一天就出现了严重延误。

加文少将的美军第82空降师在奈梅亨以南着陆,其第504团于第一时间占领了马斯河大桥,第505团则控制了通往奈梅亨的高速公路。在格罗斯贝克村北方降落的第508团本应在第一时间绕过奈梅亨市区、抢占瓦尔河公路桥,但该团携带的无线电设备出现了故障,指挥官既无法确认位置、又不能迅速完成集结。到黄昏时分,该团终于抵达瓦尔河桥南端,此时党卫军第9装甲师的一个营已经在大桥周围构筑了防御工事,美军被迫止步。600米长的瓦尔河桥是机械化部队北上不可或缺的通道,且在周边地区并无替代选项,这意味着袭击者在天亮后只能转入强攻。

更大的不幸发生在阿纳姆。尽管蒙哥马利把对该地区的奇袭视为“市场”作战成败的关键,并且列入了4个旅的参战部队,但受飞机和器材数量所限,只有半数兵力(英军第1空降师所属第1空降旅和第1伞兵旅)会在第一天投放到战区。而这两个旅又须留下一半人力保卫降落场,迎接次日抵达的部队和空投物资,所以真正投入夺桥行动的只有第1空降旅的3个营。这三营士兵仅携带了轻武器和少量吉普车,大部分要靠步行。当他们在奥斯特贝克村西北的着陆地匆匆完成集结、向东赶赴下莱茵河大桥时,守军已经从最初的忙乱中镇定下来,开始实施截击。经过四个多小时混战,到日落以前,仅有约翰・弗罗斯特中校的第2营成功抵达大桥北端,建立了防御阵地,但大桥南端和整个阿纳姆市仍在德军控制之下。党卫军第9装甲师的侦察营在英军抵达之前就通过了大桥,南下阻击奈梅亨以北的美军第82空降师;该师其余部队则在阿纳姆市郊反复搜索英军的另外两个营,展开了激烈的夜战。

英军被分割包围

事实证明,在东线练就了“救火队长”本领的莫德尔远比蒙哥马利预想的冷静。尽管英军伞兵就降落在他的指挥部附近,一度让刚开始吃午饭的元帅落荒而逃,但莫德尔在转移到备用指挥所之后,马上就开始部署防御。此时从施图登特那里传来了新消息:费赫尔以西的德军步战伞兵缴获了一份完整的“市场-花园”作战原始计划,英国人的“走廊”设想在计划中一目了然。莫德尔当即意识到,绝不能让英军装甲部队与伞兵会师。他下令将第15集团军的一个师用火车运到索恩镇西北,阻止经埃因霍温北上的英军拓宽“走廊”。阿纳姆和奈梅亨守军以党卫军第2装甲军那两个不满员的师为机动力量,继续固守尚未陷落的两座大桥,尽可能分隔第82空降师和英军第1空降师的控制区,必要时不惜炸毁桥梁。这样一来,德军不仅动员起了较多的防御兵力,而且部署极富针对性。

伴随着近卫装甲师对埃因霍温的强攻,9月18日的太阳升起来了。中午时分,顽强抵抗了半天的守军开始撤退,英军主力与第101空降师在市区北郊成功会合。但因为威廉敏娜运河桥已被炸断,英国坦克不得不在索恩镇以南滞留,等待工兵前来架设临时渡桥。而在他们东北方,把守奈梅亨公路的第82空降师正面临德军从两个方向发动的反击。第505团依托格罗斯贝克高地,击退了从森林地带冲出的守军的反扑,第508团则摧毁了德军的一个高射炮阵地,为第二批抵达的部队扫清了降落场。下午3时许,“达科他”再度现身,投下了攻坚战急需的3个野战炮兵营的人员、火炮部件和医疗器材;黄昏前,135架B-24轰炸机又投下了步兵弹药和补给品。

然则奈梅亨地区的“小阳春”对阿纳姆的苦战并无帮助:由于空投物资直到日落时分才接收完毕,第82空降师无法尽快打通向北的通道,与英军会合。而前一天曾在瓦尔河成功阻挡了第508团的党卫军巡逻营因为接到莫德尔的指令,现在重新开始北上,他们推进到下莱茵河桥南端,向弗罗斯特营设在北岸的阵地发动强攻。英军利用火焰喷射器和PIAT反坦克发射器打退了对方的反复冲击,击毙德军营长和70余名士兵,摧毁坦克和汽车22辆。但第1空降旅的第1、第3营依旧被阻挡在阿纳姆近郊,他们遭到党卫军第10装甲师的围攻,伤亡惨重,仅剩200余人可继续作战。黄昏时分,英军第4空降旅的3个营也在阿纳姆周边着陆,他们从抵达战区起就遭到德军的火力压制,未能和之前的部队会合。这样,英军就被切割成了三个不相连的小块:弗罗斯特营在大桥北端,第1空降旅残部在市郊,第1伞兵旅和第4空降旅在降落场。这正是莫德尔梦寐以求的结果:对劣势敌军各个击破。

“越过莱茵河”彻底成泡影

至此,蒙哥马利不得不承认:“英国式会战”仰仗的突然性和快速性前提已经丧失。但鉴于穿越埃因霍温的“走廊”已经开辟,他仍寄希望于尽快恢复北进,扩大已经取得的战果。这样,19日就成了至关重要的一天――假如英军装甲部队能在这一天突破至奈梅亨、渡瓦尔河北进,迫使莫德尔放弃他的分割包围计划,“市场-花园”作战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但运气不在英国人这边:当天低地国家完全被浓雾覆盖,无法向阿纳姆和奈梅亨投放任何援军,工兵在索恩镇的架桥工作也进行得极为缓慢。直到当天下午,装甲部队主力才成功渡河,经费赫尔朝奈梅亨推进。黄昏以前,该部先头连与美军第505团的一个连会合,抢占了瓦尔河大桥南端,但所有强渡行动都以失败告终。第82空降师主力在白天发动了另一波强攻,也因弹药告罄(空投的补给品未能落到指定地点)无果而终。

在北方的阿纳姆,血战正在发展为屠杀。弗罗斯特营的600余名残兵在下莱茵大桥北端的居民区坚守到了第三天,等待第1空降旅余部前来救援。后者与第4空降旅会合后,集结了近4个营的兵力,经奥斯特贝克村以南向大桥南端推进,企图一举拿下这最后一座桥梁。南岸德军将计就计,待英军推进至大桥中段后再以炮火密集覆盖,导致英军第1营全军覆没。第3营和第11营随后又进行了两次绝望的强攻,伤亡过半。到日落前,白天投入进攻的2000余名官兵仅剩下1/4,被迫退入奥斯特贝克村,与第1伞兵旅一起固守待援。失败的夺桥行动还引发了连锁反应:由于第4旅的守备部队挡不住向奥斯特贝克以西进攻的党卫军,勉强空投到这一区域的补给品几乎悉数被毁。

现在,局势已经越来越明朗:“越过莱茵河”的希望彻底成了泡影,当务之急是救出被困在阿纳姆周围的第1空降师余部。9月20日下午,美军第505团第3营在付出重大伤亡后,成功泅渡到瓦尔河北岸,建立了桥头堡,第505团则在英军坦克掩护下从南岸强攻。到傍晚6时30分,瓦尔河大桥终于易主。而在莱茵河北岸,英军第1、第4空降旅和第1伞兵旅的3500余名残军正被德军团团包围在奥斯特贝克村,遭受来自四面八方的炮火轰击。至于弗罗斯特的第2营,他们在当天中午终于和师部取得联系,并获悉短期内不会再有援军来为自己解围了。弗罗斯特中校向德军申请停火两小时,将重伤员(包括他本人)移出阵地、接受敌人的急救,其余官兵则在营长指挥下又奋战了一个晚上。次日上午,德军无线电台侦听到“弹药已尽,天佑吾皇”的讯息:短暂的传奇终于落幕。

突袭变成营救

现在,主动权已经转移到莫德尔手里:他的目标是彻底歼灭阿纳姆的英军,同时在费赫尔附近发动一次反冲击,切断蒙哥马利的“走廊”,包围近卫装甲师和两个美国空降师。与之相反,英国人则要尽可能多地救出第1空降师的残部。9月21日,姗姗来迟的波兰第1空降旅终于由“达科他”空投到阿纳姆以西,但就像之前几天的许多行动一样,他们的着陆位置出现了偏差,最终降落在奥斯特贝克南方的德里尔村,与被围部队隔莱茵河相望;弹药和补给品却被投到了河对岸。由于找不到渡河工具,波兰人没能给受困的友军提供实质性援助。近卫装甲师的先头部队以重炮向河对岸的德军阵地拼命射击,指望为第1空降师提供一点掩护,但该师主力弹药和汽油已经耗尽,历经18个小时的苦战仍无法接近阿纳姆。而在马斯河桥与瓦尔河桥周围,急欲北上的英军运兵车队和补给品运输车竟发生了严重的交通堵塞,整整一天没能取得任何进展:这与蒙哥马利自诩的“高效”形成了鲜明对比。

9月22日晚,莫德尔的反冲击开始了。德军第59师和第107装甲旅由第69号公路两侧同时发动进攻,企图切断埃因霍温与北进部队的联系。尽管英军随后以两个军的兵力分别向西侧和东侧突破,挫败了敌人的企图,但阿纳姆之围仍须经历苦战才能解除。22日夜间,接替近卫装甲师执行救援任务的英军第43师与波兰旅会合,在莱茵河南岸建立了一片狭窄的阵地。9月25日夜间,奥斯特贝克的第1空降师残部在工兵和波兰旅掩护下,渡河撤向这块阵地,最终逃出近2400人。天亮后,留在北岸殿后的300名官兵向德军投降,宣告“市场-花园”作战结束。

在这场历时不到一个星期的“快速”行动中,盟军方面共有15000-17000人伤亡、被俘和失踪,此外还损失88辆坦克和144架运输机;英国第1空降师投入莱茵河北岸作战的10600人中,有1485人战死,6414人被俘,几乎全军覆没。德军的损失在7000-10000人之间,还有30辆坦克/自行火炮和159架飞机被击毁。

此役之后,尽管蒙哥马利依然把“如果能有充足的飞机、兵员和物资……”之类言语挂在嘴上,但“英国式会战”模式终于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衰落。盟军还须经历7个月充满弹药、人力与金钱消耗的苦战,才能抵达柏林。

只是更漫长、更残忍、更无法令人遗忘的代价,要由低地国家的平民来承担。由于荷兰平民和铁路工人在“市场-花园”作战期间积极为盟军提供帮助,德国占领军在1944年底强行征没了荷兰西部和北部城市大批居民的口粮,造成大范围的饥荒。在这个“饥饿之冬”(Hongerwinter)里,至少有22000名平民被活活饿死,而他们的名字永远不会像伯纳德・蒙哥马利或者德怀特・艾森豪威尔一样,在历史教科书上占据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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