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欧梵:一个国际主义者的思想历险

时间:2022-09-14 07:13:09

李欧梵:一个国际主义者的思想历险

杭州像一幅画卷,画里迷人的景致正在渐次展开。

李欧梵从香港匆匆赶到杭州参加一个国家学术会议,采访正是在会议间歇。一上来,他就说“我现在香港所有的访问都拒绝”,而他来大陆的机会并不多,这两年在公众面前的机会就更少。

香港是个“捧明星”的地方,李欧梵从未淡出过媒体的视野,至今,70岁的他依然被香港媒体认为是个“老明星”。“我觉得好玩儿而已,他们采访我,根本不看我的东西,就听说有这个人。有媒体甚至把我名字搞错了,有位记者说欧先生,你对妇女文学有什么看法?就这么一句,所以后来脆就不说了。”

于是,在香港这个消费泛滥的世界里,他“要找一点自己心灵的空间”,听音乐、看老电影、看他喜欢的中外文学经典,并试图以此重新唤起大众对经典的兴趣,“帮助每个人找寻自己的意义”。

中国的发展要为世界带来更好的东西。

热道:您写过《上海摩登》一书,讲1930年――1945年的上海文化,咖啡馆、亭子间,甚至跑马场都写过。那今天的上海,有哪些地方您认为是符合“摩登”气质的?

李欧梵:很难讲,因为现在的上海比原来的上海改变很多,比如浦东:还创造了新的东西,像新天地。现在的旅游、消费,比我写的那时候更厉害。我的书里根本没写到浦东,也没有写到现代、全球化的过程。

热道:从一个点,比如拿咖啡馆来说,今天的消费文化和那时的差别是什么呢?

李欧梵:当时的咖啡馆有两种人去,一种是洋人,一种是文人。现在的咖啡馆是什么人都去,现在的消费文化远远超过以前的消费文化,而且商品性比以前重了,那个时候是刚刚开始,现在已经到了后现代与机会主义,所以从前跟现在相比,基本上是“小巫见大巫”了。

热道:复旦大学有一个教授周振鹤,他现在在做一件事情,就是复原上海当年的街区,包括一个饭馆、一个邮局都复原到原来准确的位置。

李欧梵:我觉得他做的工作不得了。周教授是真正在恢复整个上海都市,而我只是作为“替补”。他的工作非常突出,像盖房子一样,当年的街道、央行等,一点一滴从历史资料里面挖掘出来。他是以经济史为基础,比如用经济政治来搭接一个文化史,而我只是从20世纪30年代切入进去。

热道:上海明年世博会提出的口号是“城市,让生活更美好”,您从一个文化学者的角度来评论,我们现在离“生活更美好”还有哪些差距?

李欧梵:首先我们应该讨论什么是美好的生活,怎么让生活更美好,但有时候“更美好”背后的出发点就是明天比现在好,将来比现在好,所有的一切,都能比现在更好。这是一种所谓经过科技、经济行为带动将来社会的变化。可是我们现在反思的是已经发展到这个时候,什么是美好的生活?你赚很多钱,到处消费是美好的生活?还是说你看那些文人去郊游,虽然很穷,可是人人都很有兴致才是美好的生活?我觉得这个反而值得讨论,不能盲目地相信明天的生活会更美好。

热道:您觉得提出这个口号是为谁呢?

李欧梵:我不知道是谁提的,我也不知道为谁。当然肯定不是为了民工,我想是为了中国,中国带动博览会,中国的发展将来可以使得所有的中国人民生活得更美好,或者为世界带来更美好的东西。

热道:不知道您有没有参加过国外的博览会?跟别的国家做一个对比,您对世博会有什么样的观察或者思考吗?

李欧梵:看过。一九六几年我去西雅图世博会,我去参观的心情不像现在是一个消费者的心情,当时就像游园会一样的,觉得很好玩儿。因为现在是商品文化挂帅,一些博览会,就是商品展览。我只是希望上海的世博会不要只是商品展览。最早的世博会,从19世纪初的巴黎,到19世纪末的伦敦,到20世纪30年代的芝加哥,当时他们是把各国不同的文化特色展露出来,比如巴黎是建筑,芝加哥现在大学校园的博览会,当时资本主义兴起,有很多新的壮观的东西,比如开了一个小运河,把它表现出来。像这种东西,让你感觉到现在我们的这种所谓的文化情结是很深的,都是源于以前的,以后怎么样,我觉得反而是上海世博会的一个挑战。于我来讲,世博会的意义绝对和奥运会是同等的重要,甚至更重要,关键是看怎么做了。

像这种东西,让你感觉到现在我们的这种所谓的文化情结是很深的,都是源于以前的,以后怎么样,我觉得反而是上海世博会的一个挑战。于我来讲,世博会的意义绝对和奥运会是同等的重要,甚至更重要,关键是看怎么做了。

三城记:去看看别的城市怎么发展

热道:我记得您很多年前提到上海、香港“双城记”,当时影响很大。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人说上海经过这些年的发展,现在的状况可比香港。除上海之外,您觉得还有哪些城市可以和香港相提并论的?

李欧梵:香港人常跟上海比较,上海人心里面早已自认超过了香港。“双城记”这个模式也许都应该改,现在讲“三城记”,就是把台北放进去,或者说香港、新加坡、上海。

比如我所知道的就有香港一柏林“双城记”,互相来往。我觉得表面上看起来毫不相关的两个城市,不妨来一个双城记,这样会打开我们的视野。比如芬兰赫尔辛基的歌剧就很好,芬兰人却很喜欢香港电影。最近台湾有一位学者到芬兰,写了一篇很好的游记,讲芬兰人的生活。所以我想也许应该谦虚一点,不要总是以上海为中心,或者以香港为中心,而应去看看别的城市是怎么发展的。

我最反对的城市是迪拜。迪拜就是金钱堆出来的,太过奢华。比如说,大家开会都住在天价酒店,那个情况就不好。

热道:迪拜这种城市他们是抱着怎样的心理去建设的?

李欧梵:这是典型的资本主义,只要有钱什么都能弄。用金钱盖一座城市,请最好的建筑师设计,再租给世界上有钱的人。但是追根究底是谁盖的呢?是东南亚的工人,是印度的工人。这就是资本主义的运作方式。

热道:西方现在对资本主义城市是否还抱有罪恶感呢?

李欧梵:没有罪恶感,现在太家都生活在资本主义里,比如建筑师要找生意。他不会肥肉放到嘴边都不吃吧?所以,大部分还是会接受的。像中国要盖大楼,国外的建筑师知道了,都会拼命来中国。总之,哪里有钱哪里去。资本主义基本是这样自行运作的,而不是由哪些人操控的。所以这种情况下,谁有钱谁就能办事。对我来讲,我对资本主义有很大的保留,它的好处反而没有得到应有的发展,而坏处现在却都表现出来了:到最后金钱不是万能的,人的消费享受到某一个程度之后变成无止境的了。

城市规划:要“软体”带动“硬体”

热道:王军的两本书《城记》和《采访本上的城市》在大陆有很大反响,不知道您看过有何想法?

李欧梵:我觉得他蛮了不起的,他走访了很多中国的城市。世界的城市。可是我觉得中国城市的研究,应该需要一个更专业的人,或者说这位记者和另外一个专业的建筑师一起合作,这样会写得更深更专业,更能引起大家的反思。不过我蛮佩服他的,他很有承担感,单枪匹马地把问题提出来,已经很不简单了。

城市规划的概念我觉得刚开始,当上海、北京建的房子越来越多之后,自然有文化人提出要反省。我是希望早一点,要“软体”带动

“硬体”,房子没盖的时候大家先来讨论,形成一个讨论的群体。但是现在不行,中国的状况是政府先主导盖房子,然后才是市场主导,房子盖出来之后,大家看了觉得有地方不满意,才开始讨论,可是房子已经拆不了呀。所以,就现在中国文化来说,有关建筑文化本身的讨论还很缺乏。

热道:一个城市是否适宜人们生活,这也是当下的一个热点话题。比如我住在北京,我发现北京的街道不适合人走路的,也不适合车走路。但我每次来上海就会觉得特别舒服。

李欧梵:上海的也不大适合,原来的法租界,我喜欢衡山路,没有人的时候我去走走,可是人多的时候就麻烦了。像上海的浦东就绝对不是人走的。

热道:杭州呢?

李欧梵:杭州很好的,杭州不是一个走路的城市,它是一个游船或者看景的城市,跟苏州一样,苏州就是往园林里一坐。因为我比较向往静态生活,我们现在讲动和静,坐着喝茶消遣,忙里偷闲,所以我们比较喜欢到杭州、苏州。可是老上海倒是一个走路的地方,好多文人都是走来走去的。老北京什么人都走着,有黄包车,骆驼祥子,老北京其实是一个很有文化的象征。

热道:但现实适合人走的道路渐渐消失。

李欧梵:对,上班挤的时候,走天上的人行道和地下的人行道,东京是下边走,地底下。

热道:您去过世界这么多地方,您觉得相对标准的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是哪?

李欧梵:纽约绝对是人走的城市,纽约早上到处都是人,人挤人,人行道上走,到现在还是。这是一个很特别的,几条大马路,直穿蛮幼稚的,过马路更麻烦。新的纽约SOHO,纽约大学,好多人在走路。其实欧洲大部分的城市都有,像荷兰的城市有人走,阿姆斯特丹有人走,甚至于荷兰最好玩的是,几乎每个大城小城都有给自行车走的,鼓励人骑自行车。我觉得这些东西反而很好。

热道:行走是一个城市很重要的一方面,

李欧梵:没有行走就萎缩了嘛。香港就麻烦了,有的人一定要开车,而且要买漂亮车。我觉得大可不必,可是没办法。现在大陆富人好多,可能有过之而不及。这是有钱人们的一个景象吧。

所有大城市人多了,交通是个大问题。香港的好处就是,交通问题基本上解决了,公共交通最方便的就是香港,3分钟一班。我住在香港最重要的原因是不用开车,我讨厌开车的。

热道:您在美国那么多年,不开车怎么生活?

李欧梵:我在美国最喜欢住的地方就是波士顿,不需要开车,坐地铁就行。波士顿是个小城市。以前我在剑桥,到处走路,剑桥也是个小城市。

热道:综合世界的大城市,您去过哪些城市是适合人居住的?

李欧梵:这很难讲,说去哪玩儿,我现在很想到欧洲。我上次到柏林印象非常深刻,柏林人不多,交通也蛮方便的,我以前老去巴黎,我上次在纽约也蛮喜欢的。所以有时候去一个城市,有人说要算生活指数这些东西,我不管,我完全是看本人的感觉,这种东西有时候是变的。巴塞罗那也不错,我想去看看,我很久没去了。

从电影回归文学经典:帮助每个人找寻自己的意义

热道:20世纪三四十年代处在分裂的时代,造成了中国作家的分裂生活。可中国好多当代作家也是这样的,包括余华,特别是南北流派那些作家都是这样。您怎么看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作家和当代作家的不同?

李欧梵:我觉得那时候的作家,他们一方面是接受西方的东西,一方面是继承中国文人的生活,穷得很,换言之就是他们没有办法享受荣华,最多只是到咖啡店去坐坐。所以他们的生活其实没有什么可以歌颂的地方,中间有些矛盾。现在不一样了,因为现在所谓分裂完全是由于资本主义消费,文学本身的生产关系改变了,也就是说以前作家是为了某一种理想,甚至是为了自己,为了创造文本,当然有少数是为了赚钱而写作的。现在的作家逐渐变成了由市场来培养,因为没有办法避免市场。像余华为了《兄弟》,他要全国到处跑,做自我的宣传。所以这个慢慢已经改变了,现在如果测双重性格的话,可能是在于作家的艺术情操和市场需要之间的双重生活。因为现在都属于全球化了,大家都是互动不息,而且所谓“中西二分”这个观念已经被打破了,不能是对立的。

热道:您现在主要是在研究什么?

李欧梵:我现在转向建筑、音乐、电影等跟文化有关的。我又回归古典,回归西方现代主义经典,比如海明威、福克纳,我现在准备重新读这个。

热道:您重读这些作品对您自己来说有什么意义?

李欧梵:我现在感觉社会到处是卡夫卡的影子,我们现在生活在一个卡夫卡描写的世界里,像《城堡》写的情景,我好象在亲身经验一样。《城堡》好像一个大官僚机构,有一个土地调查员,出门找不到路,迷失了。后来那个人莫名其妙地被拉去审判。我觉得我们现代人的命运就是这样,被一种无形的“官僚网”或者是“信息网”包围,每个人都是一个号码,你去申请什么马上就有。我觉得,卡夫卡老早似乎有预见了。

热道:海明威呢?

李欧梵:我现在喜欢的海明威跟我年轻时不太一样,年轻时喜欢《老人与海》,我现在想看一些有反省意义的,比如《太阳照常升起》,比如讲西班牙内战的《战地钟声》。 《战地钟声》我买了,我发现后面有很长的一段反省西班牙内战,你们看电影的时候可能删掉了,有的中译本也删掉了。我现在正在写本书,是《电影怎么改变文学名著》。正在写。

热道:您这本书主要观点是什么?

李欧梵:我的主要观点是说,现代人都不看文学名著,都看电影,怎么从电影重新接触到文学经典,从视觉文化进入到原来的印刷文化,比如莎士比亚,谁看?但《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电影谁都看,我们不妨先从《罗密欧与朱丽叶》这个电影回归到文本,比较一下。

我用这个方式,不是说经典了不起,其他都比不上,不必唱这个高调。我就说我们生活里,其实什么是我认为的文学经典呢?我们现在生活有几个大的主题,都是从经典文学来的,《战争与和平》等都是讲死亡,那些提出的问题到现在还没解决。从这个角度来讲,经典的意义在后现代社会是什么?如果没有的话怎么办?在美国是反对看经典,我不赞成,我对经典重新解释。

热道:您觉得文学回归经典的可能性有多少?

李欧梵:我希望我的书能够帮助一部分读者回归,帮助每个人找寻自己的意义,而不是说这个意义就是这样。我不是教你什么是意义,而是探讨如何去找寻意义。

盲目的民族主义和小众的力量

热道:您会不会觉得现在什么东西都被解构得太厉害呢?

李欧梵:不是我很保守,认为应该回去,而是说,我从解构后的立场出发。解构太厉害以后,是不是还可以重构?重构不是围绕古典,因为古典是什么我们都不知道,而是说,自己重新解释,自己说出自己的故事。比如我们现在看鲁迅的东西,我们对《狂人日记》的了解可能跟当时的了解不一样。每个文学名著在每代人的看法都不一样,可是不能没有看法,我只是帮助大家建立你们自己的看法而已。我们不是回归当年的《狂人日记》,那不可能,现在每个人都是狂人。

热道:现在中国的民族主义很热,您也在书里引用过伊萨克的话,“深埋着的沙文主义式的中国人的骄傲,这次革命在20年代掀动了整个国族”,您对现代中国这种民族情绪怎么看?

李欧梵:也许原因就是被欺压已久。现在中国总算站起来了,于是爆发式地,盲目地宣泄民族主义情绪。不过,这种心理没办法帮助自己反省。鲁迅怎么伟大?就在于他不停地反省中国人的个性。现在没人反省了,我个人是非常反对的。我是彻头彻尾的国际主义者。

热道:香港的年轻人怎么样?

李欧梵:香港大部分年轻人随波逐流,生活在那个很小的圈子里,越来越香港化,甚至把深圳以北都当北方。我觉得他们有很大的危机,因为市场在中国。

热道:香港年轻人应该有很多独立团体。

李欧梵:我跟他们没有太多接触。香港民间的这种独立非政府团体很多,光是演话剧的团体就有100多个,各式各样的,此起彼落,非常活跃,不过范围很小,每次就那些观焱,小剧场,小众。如今的上海也是充满小众的世界,上海文化就是小众文化。

热道:这个小众文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20世纪三四十年代就有吗?

李欧梵:一直有,这是香港文化的传统。或者说从五六十年代起,从现代主义流行之初,就有了几种小杂志、小众文化。好的作家。比如说西西、董启章,读者就那么多,都是小焱。或者说书在香港最多卖一二千本,没有大众的。我欢迎小众,我觉得大陆应该多一点小众,大家意见多元一点,而且都不一样。

热道:您觉得小众的意义在哪?

李欧梵:意义在于帮助每一个人的生活多元化。香港的小众,也许白天上班,晚上演戏,每个人都是分裂的。这个地方是小众,比如电影小众,演话剧的小众。像我现在古典音乐的一群朋友,电影界的一群朋友,学界的一群朋友,都是小众。小众的好处就是让自己能够生活得多姿多彩,思考能够灵活一点,能够找到反思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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