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血里的文化

时间:2022-09-14 04:29:42

骨血里的文化

我们古代讲究“家学”,没有家学,哪里有中华民族的文化,和文化的传承?甚至连做一个完整的“人”,都非常之难。

有些人就愿意做一个笨人,把自己藏在“笨人”里。这其实才是聪明人,这才是真懂老庄的人。庄子说,处于材与不材之间,老子说,大智若愚。我修养不够,才识浅薄,经常有轻狂之举,现在人到不惑,想一想,很惭愧。多年修行,我开始用一种包容心看待万事万物。朋友又警告,但一定要更加沉潜,否则就会重新被情绪带着走。

有人说,距离产生美。其实,这样的“美”,是假的。真正的美,是要通过战斗的。那是渗透到骨血里的美,你永远忘记不了。一个人的文化修养,是需要渗透到骨血里的,否则还不能称之为文化。徐志摩爱上林徽因,那是一种绝望的爱,可说是渗透到骨血里了。他的早死,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一种解脱。

灵与肉的交融,是一个伟大的境界,也是一个极其危险的投入,要么粉碎,要么升华。但往往以粉碎居多。张爱玲、胡兰成,其实最后还是粉碎。很多女子无法认同张爱玲“爱”过胡兰成,也是因为“看”到的是“破碎”了的张、胡恋,但他们真正互相渗透的那伟大一刻,我们无法看到。当然,没有胡兰成,也就没有张爱玲,但一个胡兰成,也毁灭了张爱玲。她本来还是可以生长的,却因为他的无情而枯萎了。

写作最重要的是找到“自己”。一个作家,必须跳出狭隘的陋习,才能有大成就。我们只有疏忽了自己的肉体,才能进入探索人性的幽暗之处。阅读一本经典,必须像和热恋的人在一起,一定要全心全意。而且你必须透过她的衣服、身体,感觉她的“心”,达到心心相印。如此,阅读才有成效,才可以改变气质。曾国藩说,读书可以改变人的骨相。

写作,其实也是自我梳理,自我提高,也是一种美容,对于心境的宁静,都极有益。写作,就为自己写,不要一想写作,就多么神圣。打开自己的心灵,写,便是。我现在不喜欢看很多作家的文字,因为太做作。而喜欢看非作家的文字,那里才有灵性,属于真正的写作。把写作变成自己的无意识。

“文化”修行到一个很高的层次,你就知道那些东西是先天的不足,此生再没有办法改变了,你就绝望,又反抗绝望。看了一篇文章,记住了其中的一句:如果你感觉到了,我自己早就化成泥了,而且是泪水和的泥。爱情,疼呀。艺术创作何尝不是呢?读了鲁光的《近墨者黑》,颇失望。鲁光算是苦禅、崔子范的入门弟子了,可并没有在老师的教诲下潜心研习书画,而忙于到处拜见书画名人。其实,已经入了苦禅之门,天下还有几人值得去“拜”,值得去“写”?看来,很多人就是到了大方之家,也是枉然。这是否有关“天赋”呢?

我出身农门,无法得遇大师,童年教育也是非常的可怜。但我一般不去“拜”人,除非经过深入研习,确实觉得值得去“拜”,也不随便去“拜”,看缘份了,随缘了就见一面。但从不“着意”去做此事。某日,有某大师席上棒喝我:要做减法了。我只得回答:目前还需要做加法。他很失望。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也就是以毒攻毒吧?

我喜买书,以前家贫,买不起书。这几年到了教授级别,虽然仍然很穷,工资也就三千多一点,但买几本破书,还是可以的。于是,购进了很多书籍,包括一些垃圾。有朋友叱责:这些书我用脚丫子都能写出来,你买它做甚?我答:治病。只有读了很多垃圾,你才知道什么是大师。呜呼。

鲁迅说,自从西方长篇小说进入中国,大家都瞧不起《儒林外史》。他愤懑地说,伟大也要有人懂。是的,中国人先天地不适合西方那一套长篇小说的写法,那种严密结构是我们的传统里没有的。这一点,我在《形式与文学的生长》里就详细谈过。那种焦点透视法,不是天生就是后现代的中国人所擅长的。我们擅长的还是散点透视,这就是《儒林外史》的写法,后来萧红的《呼兰河传》也是如此。如果按西方小说的结构来分析,《呼兰河传》就不是长篇小说,而更接近散文。

麦家这几年写了《暗算》、《风声》、《刀尖》等谍战小说,影响巨大,但其实还是中国式的,只是吸收了一些西方推理小说的特点。读他的这几部长篇小说,还是故事取胜,传奇为上,那种推理,那种心理刻画,那种严丝无缝的分析,麦家这里也是没有的。阿加莎·克里斯蒂、柯南道尔,都是非常讲究案件的分析,真的是老吏断案,了不得。麦家这里,是不到位的。中国人天生就是后现代,这一套是不会的。就如中国人不会搞分析哲学一样的道理。

这是骨血里的文化。可以变化,但需要很长时间,不是一下子就可以解决的。

真正的文化不是附庸,也不是捞取外在物事的工具。文化,是内在于自己的骨血的。以前阅读《东京梦华录》,没有一丝感觉。后来认识了一、两位家境曾经阔过的朋友,闲聊的时候,尤其喝了几杯浊酒,他们就会如遗老般回忆自己祖上,甚至是自己父辈曾经的繁华,那种陶醉,那种神往,那种落寞,是我这样的人从来没有过的。有一次,我忽然明白了《东京梦华录》在说什么,不就是如朋友般的情感吗?“仆从先人宦游南北”,呵呵,这可不是一般人家所能做到的,然后就说见到过什么什么的,“花光满路,何限春游;箫鼓喧空,几家夜宴”。可惜,“一旦兵火”,“出京南来,避地江左,情绪牢落,渐入桑榆。暗想当年,节物风流,人情和美,但成怅恨”。“仆今追念,回首怅然,岂非华胥之梦觉哉?”写到这里,忽然想到《红楼梦》不也是一部梦华录吗?《世说新语》呢?好多好多,其实都是。

看来,一个民族的文化,真还主要依靠那一批文化精英。打掉文化精英,真是一个民族的劫难。我们古代讲究“家学”,没有家学,哪里有中华民族的文化,和文化的传承?甚至连做一个完整的“人”,都非常之难。

读了李霖灿的《天雨流芳——中国艺术二十二讲》,开首还觉得很好,毕竟是台湾故宫博物馆馆长,当年的杭州艺专学生。可读完了,仍觉得不过瘾。李先生的文字中,可见对造型比较好的艺术,比较青睐。也就是说,他似乎还是比较喜欢写实,而对真正的写意,他似乎无法到达堂奥。煌煌二十二讲,竟然无一字及黄宾虹老人。这是我无法理解的。张大千、吴冠中,虽然都是优秀的艺术家,但怎么可以与宾虹老比肩呢?我在书的扉页上批注说,能不能欣赏黄宾虹,是一个艺术家的试金石。

大师绝大多数学养丰厚,视野宽阔,但亦有极少数天赋奇高者,学养并不丰厚,甚至有野狐禅之嫌,却能天眼偶开,觑尽红尘,依然可以到达艺术绝境。如慧能、齐白石。不过,少之又少耳。而这些人,都是借力于地气,他们天生地扎根于大地。有些人,学问很好,但不接地气,最后也是一事无成,就一书虫而已。

曾经给自己取网名:一念不生,有某网友评论说:想一念不生时已经又生一念,关键还是有所止,才能有所定。当下颇为惭愧,他是点到了要害。这就是中国的禅宗,不需要那么多的话,一句,甚至一个字,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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