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勒川 第7期

时间:2022-10-07 05:52:01

一千多年前的敕勒川没了踪影,徒剩一个地名烙在人们的心灵深处。我眼前的敕勒川,山光光,地黄黄,黄沙千里没牛羊。

敕勒川在我的脑海中是遥远的,它和天边一样遥远。上学时,我对着地图也没找到它。那时,我想象着,如果让我这个闽南人骑着驴或马走向敕勒川,我想那一定能回到伟大的唐朝甚至更古老的朝代。我想那一定是“风吹草低见牛羊”诗一般的画卷,这一念头从课本上一直掖了三十年。

二零一一年的冬天,我终于踏上敕勒川的旅程。在数字时代,几个钟头的航程就跨过半生的梦想。这不,夜幕降临时我还在暖风习习的闽南海边,子夜前我真的到了呼市。一出机舱就被寒风灌个满怀,心想真是呼市,风呼得真够猛的。导游其木格一下我的猜想。她说:呼和浩特,蒙古语,意为青色城市。哦,青色,它在我脑海中一下变得更加辽阔了。走出机场时,抬头仰望夜空,夜空真的青得深沉而幽远,天上的星星仿佛都变得更加遥远了,这样的夜空在南方就下霜天才会有,闽南还是花红柳绿的景色,呼市已是严冬了。导游说,我们明天就要路过敕勒川。

走在街上,风刮得更猛了,风像一把大刀,一片一片地从前方横劈过来,从你脚下扫过来。寒风抓住一切有形的物体施展自己的手脚,脚下几片落叶被它玩得团团转,行道树光秃秃的,它正经受节气的考验;还有路边那被掀起的广告牌铁皮,发出嘶啦嘶啦的声响,严冬借助寒风,把季节的威严演绎得有声有色。大街很宽敞,但冷清,几乎见不到行人,连车子都很少,商铺都关门歇业了。大街上只有我们一群饥肠辘辘的闽南人,在寻找一个解决温饱的地方。

我们有点饥不择食地走进一家“草原羊”火锅城,掀开厚厚的二重门帘进去一看,里面宾朋满座,一股浓浓的腥膻扑鼻而来。这味道对草原狼应该是难以抵抗的,而如今狼少了,人类却肆无忌惮地对羊群下手了,围聚在热气蒸腾的地方大家一块饕餮,只有挂在窗外的一块烂布条刺啦啦地替羊哀鸣着。羊肉味道真的很鲜美,不知道是否来自敕勒川牧场的肥羊。

在蒙古大草原繁忙的运输线上,车流像穿梭的蚁群,我们匆忙地向蒙古大草原深处走去。从呼市出发前往包头的途中,右边连绵不断的山脉仿佛也在向前方无尽地延伸,几个钟头的车程我们都没走出它的包围。导游说这就是大青山,在阴山山脉的中段。说到阴山,敕勒川就从眼前跳出来了: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这首北朝民歌太有名了,传唱了一千多年依然扣人心弦,它像一道符咒契进我幼小心灵的深处。从此在脑海中就装下那幅员辽阔放牧图。试想在那蓝天白云之下,人们在自由地放牧,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茂盛的水草淹没了牛羊,只有风吹来的时候,在泛着波浪的青草间若隐若现见到埋头吃草的成群牛羊。在我的想象中,天空中还应时常有一只或几只大雕盘旋而过,草丛中冷不丁会蹿出几只野兔来,几个小伙伴躺在草坡上正在谈论下决赛马的打算。我甚至都打算长大后,要带着自己的新娘到敕勒川去放牧,在那蓝天白云之下,让我的歌声洗去岁月所有的忧愁。就在这神思恍惚中,车子中途靠站休息,导游说:“大家看呀,眼前这广阔的地方都是敕勒川。”

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自言自语般连说三遍:“这怎么会是敕勒川呢?敕勒川咋会是这样子呢?这绝不是敕勒川。”从呼和浩特一路走来,沿途上百公里的平川上,还有延绵不断的大青山,我看不出它有一丝草原的影子。只有的石头,和东一绺西一绺稀稀拉拉一些枯草,粘在山坡上。在广阔的画面上,它只是星星点点,它不是主体,只是配角。这些草即使还原成青绿色,它也够不上蓬勃,更谈不上覆盖,不能从根本上成为画面的主色调,一座座山像得了癞子,变成一个个瘌痢头在我心里流脓。而山下平川又如何呢?那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农耕区,地里的庄稼都收回去了,只剩下一片枯黄的玉米秸秆,还有那光凸凸的高粱根头,在严冬面前,它们走到自己生命的尽头,任一阵又一阵沙尘甚至冰雪来覆盖。这里到处都是沙化的土地,黄沙占据这里的上风,看不到一片枯黄的草场,仿佛走到沙漠的边沿,千里平川都是一片黄沙的颜色。我惊讶,南方的荒漠最后总被杂草所吞噬,在蒙古千里草原上,它们最后却可能被黄沙所淹没。

沿途我没看到一头牛或一只羊,只有村庄和工厂,到处钻井平台和露天矿场,灰蒙蒙的天空下,一千多年前的敕勒川没了踪影,徒剩一个地名烙在人们的心灵深处。我眼前的敕勒川,山光光,地黄黄,黄沙千里没牛羊。

没有草皮的覆盖,好比是泥土失去了皮肤,只要风一吹,它都会疼痛无比。这里的土地病了,像人一样染上了银屑病,在不断地蜕皮,被风看见了,上前恶作剧般一吹,黄沙满天飞,遍地的黄沙都随风流浪。沙尘暴,这些被流浪的黄沙,身不由己地随风转场,由北向南铺天盖地而来,从每一个人的心头越过,越过首都,甚至越过国门,成了最廉价的免费出口的国土,我们每年都有大量免费出口韩国日本的国土,作为回报,我们得到了他们的诅咒:该死的风,还有这该死的沙尘。

敕勒川的牛和羊还有马哪儿去了,我怎么连它们的影子都没见着。我想到每天喝的蒙牛和伊利都产自内蒙古,号称中国奶都的内蒙古应该有数以万计的牛群,而在电视上我们看到它们都被集中在工厂里。这里的牛不用为生计所迫到处迁徙寻找可口的青草,也不担心蚊蝇叮咬,更不担心严冬冰雪的考验,它们住在消过毒的恒温室内,温饱不愁,一生只干一件事,只要不断地产奶。现在牛羊是翻倍地增长,牧民甚至会动用机器把丰美的牧草送到它们的槽口,它们的奶水流向了全世界。当然,它们没有蓝天白云,更不用说青青的草原,一生都只为产奶,它不是传统意义的一头牛,它是一部产奶机。

导游介绍说,鄂尔多斯最优质的牧草出口,一斤可以卖到八九块钱,是大米价格的几倍。这源源不断的乳汁的背后,其实滴滴都飘着蒙古大草原的芳香。我感觉到了,我每天喝蒙牛或伊利的牛奶,其实我是在换种方式啃食蒙古草原的青草,全世界还有多少人和我一样在啃食这里的青草呢?我在心里打上无数个问号,一个地方的土地本来就应自足一方的人,现在却好像变成全球可以共享了,成为世界工厂,土地不堪重负。

地球是个大工厂,人心是个无底洞。站在敕勒川的前方响沙湾,我看到沙漠的脚步正一步步向敕勒川靠近。我想,将来我们人类都会生活在沙漠里,这里将是我们最后的城市。

上一篇:骨血里的文化 下一篇:口红 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