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寒冷的冬天写作

上世纪80年代的第一年，我从福州转学到山西省翼城县。由南到北，寒冷是这个世界的礼物，很早就准备好了，赐予我的，万物序列，一一对位。在南方，冬至那天都能跳进闽江里，用凉凉的水拍在胸口，然后将身子陷进去。白沙从眼睑上流失，瞳仁是一颗星球，流沙也是一颗颗星球，它们靠近我，昏暗地流动。

我随着父母到北方，下火车，走在县城街道，连风都有了形状，直接削在脸上，一小会儿耳朵就没了知觉，像被削掉似的。街道上厚厚一层土，那些穿着布鞋的人踩在上面，会向四周喷开黄扑扑的气流，我的皮鞋是黑猪皮的，没两步就粉为黄猪皮了。风一阵阵卷过去，将黄尘盖到城外的麦地，冬小麦的绿芽尖细、干燥、冰冷。下雪，盖住整个北方是很突然的。早上，窗口白晃晃的，以为天气真好，开门才知道雪有一尺多高。这样的场面有诗意吗？反正现在很难看到雪没膝盖的场面了。一脚一脚地前行，脚出来，鞋子还被雪吸住。我会抓一把雪擦那双猪皮鞋子，雪后的阳光眨晃得厉害，黑皮鞋光亮着，我都不好意思了。

我先成为北方人，而后开始写作的。

那年元宵节，一位女子从门前经过，两只刚过肩的辫子粗黑发亮，很容易在衣着花色相近的女伴中被辨认出来，我在老县城的北门等了很久。那里的城墙都拆掉了，宽大厚重的砖块散落在护城河里，荒芜的城墙根显得比远处民居略高一个层面。我家的四间瓦房就建在这条墙根基上，后院是护城河，我在后窗望着北门外唯一的土桥上经过的人们，不过百米，甚至能看清她辫子甩动起皮筋结起的花。

我等到了那个女子，就跟随她们出了老城北门过了护城桥进入北关，像被人推进了一场大戏，轰轰烈烈，所有的角色都穿梭不止，目不暇接。县志中有句：士女夜游不禁，至十六日亦然。入夜，多少走下阁楼的女子来到凡尘俗世，多少蓦然回首的奇缘唱在戏里戏外。黑暗的街道被烟花一阵阵燎如白昼，两边院落有人正用彩纸为条黏在绳上，缚门口，整条小巷子悬着纱灯十数对。每经过一户就被院内大火热腾一番，他们架起火，有的只是用煤球、炭块，熊熊烈烈，图来红火又一年。元宵节的景象从上世纪80年代起恢复了传统，与民国十八年版的《翼城县志》中的记载几无差别了：

昼则有高抬、柳木棍；夜又有龙灯、竹马、旱船、太平车、花鼓等，金鼓喧阗，游行街衢，观者如堵。鞭炮、起火、锅子火，各街燃放，俗谓“闹社火”；歌谣欢呼，举国若狂，殆滥觞于大傩云。

几乎整个县城居民都汇聚在这里，他们将一段表演团团围住，最后还是排头那个耍火的汉子将手里一根长绳两端的两盏火焰上下左右前翻后掀，呼啦开一个出口，里面卖力表演的队伍才一拥而上，冲出重重围观。那时的县城不过三里长，一路演绎过去，个个大汗淋淋，筋疲力尽。有人还爬到电线杆上往人群中瞅，路边经常会遇到找不见大人的孩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也很快就找不到那个女子了，走完了三里路又无聊地走回来。

那年，16岁的她将此夜游玩经历写成范文，老师宣读完毕，我惊讶于那些动听的词汇怎么都被她拥有。我就把《新华字典》里的不常见的词语抄录下来，还模仿李商隐写旧体诗，正巧处在朦胧诗发端期，就开始了诗歌创作，也是一片朦胧状。偶然的创作激情使得我不仅迅速提高了对语文课的兴趣，而且在半年之后的中考中拿到了全校语文最高分。

文字的感觉改变了我对世界万物的感受。冬天，父亲带我去了他的出生地，中条山脉最高峰历山北坡的一个村庄，叫柳甫。远古时代的舜曾经在历山耕耘过，史记：

舜耕历山，渔雷泽，陶河滨，作什器於寿丘，就时于负夏。舜父瞽叟顽，母，弟象傲，皆欲杀舜。舜顺适不失子道，兄弟孝慈。欲杀，不可得；即求，尝在侧。 舜年二十以孝闻。三十而帝尧问可用者，四岳咸荐虞舜，曰可。

山里的神话，山下人传诵。老家的人们还吃着玉茭面窝窝头，白面馍馍才是他们的神话。舜耕历山就向往着白馍馍，我的先人们也向往着。他们只要活着就好，我下山回到城里，才感觉到不寒冷才是好。

家乡这方水土是我无尽的创作之源，先人们的痕迹每一点都是神秘而生动的。

我所知道的神灵居所，今夜还会平安落雪吗？铺了一冬的老皮在身下，已到收卷起来的季节，我的呼吸透过了松枝，点点滴滴融化先人的踪迹。

我所知道的神灵居所，火把从宽厚的掌上传过，荒野滑动了红色的血块，这是我失去亲人的寒夜，裹在一张黄斑毛大皮里，搂住生命仅存的东西。

我所知道的神灵居所，腰间围了这块上好的皮子，相对的弹洞露出一双锋光，今夜的雪没有了寒意，这张黄斑皮子毛也松落了，还撑着我黑夜的肉体。

（《神灵居所》）

我是在讲述一个故事，人与兽的生命互相交换，遵循了自然法则，我用咏叹的形式，将我所知道的一切附在一张皮毛上。“黑夜的肉体”在皮毛之上的体验是简单的，生命的厚重已经像皮毛一样松落了，我只能搂住自己，两孔弹洞里穿透出来的眼睛是我，不是他们被我吓死，就是我被他们吓死。生命是简单的过程，神灵安排好了形式，他们举着火把在森林里寻找，生死都是快意。

当整个北方沉寂在冰雪中，我便在诗意中冥思。

2010年3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