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彩虹尽头,渡过月亮河

时间:2022-09-13 06:12:47

追寻彩虹尽头,渡过月亮河

在美国密苏里州以现场音乐闻名全美的小镇布兰森,有一家叫“月亮河剧院”的上流剧场。它的拐角处,有家同样以“月亮河”命名的高档烤肉店。在这个以乡村音乐为主打的中部乡野小镇,这样裸地张扬对典雅情歌和高端生活的钟情可不明智,当然,除非你足够权威,足够招牌。

2012年9月25日,歌手安迪·威廉姆斯(Andy Williams)的死讯正是从布兰森传来。早在1992年,他就卖掉了拉斯维加斯和纽约的几处房产,和妻儿搬到了这里,并先后经营起上述剧院和烤肉店。安迪·威廉姆斯最后留给家人这样的嘱托:“别为我的死哭泣,只希望你们能够永远记住我的音乐。”

至少在布兰森,威廉姆斯的音乐会被以某种方式永远记住。1992年是他演唱生涯的一个转折点,从那时起,他基本停止了新的音乐创作,开始全力专注于“月亮河剧院”的演出,并成为了当地新的招牌旅游项目——直到2009年,他才因为身体缘故减轻了自己一周连演六天、每晚连演两场的工作强度。

令送走自己黄金年代的威廉姆斯没想到的是,几年之后,他在上世纪60年代演唱过的那些复古调调突然受到疯狂的追捧,而他自己则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形象回归到了公众视野:90年代末,菲亚特公司和标志公司相继在它们的电视广告中使用了威廉姆斯的两首60年代歌曲——《看姑娘时听的歌》和《无法不看你》。这两支广告使威廉姆斯一下成为当时最火的“嬉皮爷爷”;在顺势举办的欧洲和亚洲巡回演唱会上,甚至有姑娘往台上扔内裤——这可是他出道50年来的第一回!

事实上,作为一个嬉皮年代的过来人,威廉姆斯大概是离嬉皮最远的那类人。

“有任务的男人”

安迪·威廉姆斯1927年出生于爱荷华州的小村沃尔莱克,在大概说话还不利索的年纪,就被父亲安排和三个哥哥在当地长老会教堂里演唱。威廉姆斯曾在自传中说:“当我父亲第一次听到他四个儿子唱和声时,他成了一个有梦想、有人生任务的男人,坚信我们将来能够成为职业歌手。”

这个普通家庭于是开始了以职业歌手为中心的家庭生活。1936年到1943年,他们总共搬了四次家——先是到爱荷华州的首府得梅因,再到芝加哥,然后到了俄亥俄州的辛辛那提,最后终于横穿整个美国来到了洛杉矶——一切都是为了给四兄弟在电台、电影公司中寻找固定和更有出息的演出机会。

父亲的造星梦给这个家庭带来了不少悲剧。搬到得梅因后,威廉姆斯六兄妹中最小的一个因为奔波患上了脊髓炎,不久就夭折了。为了给小弟弟的葬礼筹钱,四兄弟不得不在当地殡仪馆给别人的葬礼唱了几个月的圣歌,才最终安葬了自己的家人——也正是这段经历让威廉姆斯发誓再也不在任何葬礼上唱歌。父亲的执着和与之相伴的严酷,也让四兄弟遭受了不小的精神折磨。父亲总说:“你们必须好好练,你们和别人比还差得远呢!”这让他们整天都担惊受怕,毫无自尊自信。

这也许解释了为什么最后四兄弟中,只有安迪一个人选择了继续做职业歌手。也可以想象,当哥哥们在1953年各自离开乐队组建家庭时,20岁出头的他,因为没人赏识窝在纽约公寓中和小狗分吃一罐狗罐头的时候,心里涌出的大概是熟悉却又更强烈的自卑和灰心。

来自爱荷华州的“圣诞先生”

他的家庭故事很像上世纪60年代以前美国社会的缩影:对权威(在家庭中演变为父权)的绝对服从听起来压抑,但却奏效——在父亲选择和强迫下所走的这条路,最后让人无话可说地通向成功。浸透在威廉姆斯家庭生活中的这种传统而保守的社会价值,不但塑造了他温和的性格,也帮他走出了一条典型的美国梦人生:生于卑微和贫穷,通过奋斗、激励和经营成为了世界级的娱乐偶像。让人想起同样土生土长的爱荷华人、后来成为总统的赫伯特·胡佛对自己的描述:“我是个单纯的农家子弟,只是靠自己的勤奋和胆略,才成为一个名利双收的人。”

这一经历也影响了安迪·威廉姆斯对音乐风格的选择。在摇滚乐诞生和民谣复兴之前,最能代表美国主流大众品位和价值观的音乐类型就是叮砰巷(Tin Pan Alley)音乐。叮砰巷是个地名,位于纽约第28街,因为云集了众多音乐出版公司和白人专业作曲家而得名。有人将出产于叮砰巷的歌曲称为“标准歌曲”(standard song),它们大多关注爱情故事、温情脉脉的家庭亲情和美国梦,满足的是中产阶级一天工作之余放松神经的娱乐需求。也因为如此,叮砰巷音乐很少反映现实,总是呈现一股腻歪歪的浪漫和怀旧姿态。

上世纪50年代初期摇滚乐诞生后,叮砰巷迅速走向末路,但这种风格疾变的大环境并没对威廉姆斯造成什么影响。事实上,威廉姆斯不但延续了叮砰巷音乐的风格,他的黄金时期正是摇滚和民谣大行其道的60年代:他在60年代推出的所有专辑都有超过100万张的销量,其中《月亮河》和《醉乡情断》各卖出了200万张。每年的全美年度十佳唱片中,至少有一张是威廉姆斯的。1966年,威廉姆斯和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合同到期。商量续约时,哥伦比亚公司的阿兰·伯纳德给威廉姆斯支付了史无前例的150万美元忠诚保证金。作为回报,后者同意在接下来的五年中为公司录制15张专辑。

这种大获成功看似和时代背景格格不入,但仔细推敲,其原因又不难解释。

最初单独发展时,威廉姆斯并未完全确定自己的音乐风格,甚至他1957年走红的第一支排行榜冠军歌曲《蝴蝶》,完全模仿了猫王的摇滚风格。1961年推出的专辑《巴黎天空下》中,他又尝试了爵士乐。最终,才稳定在了商业上最为成功的抒情慢歌之上。这些歌曲最为忠实的拥趸,就是和威廉姆斯一家人一样尚未从舒适的传统旧梦中醒来,面对瞬息万变的民运风潮困惑不已,渴望来自旧时代慰藉的中产阶级。

1991年,在一部名为《搞清六十年代》的纪录片中,一位父亲在20年后仍旧对那个年代充满不解:“那些孩子无厘头地开始反叛,可是他们明明拥有一切……他们完全放弃了社会,退出了正常的社会生活。但是在我看来,他们所放弃的明明是一个还挺不错的社会。”

这席话代表了当时美国主流群体的心情。这些今天看来过于保守的言论其实并非出于顽固,而是一种对旧有人生模式的习惯。他们正信心满满,却被突然告知这个国家已经无药可救,突然之间,他们被无法理解的愤怒包围。在越来越嘈杂的音乐、越来越极端的言论和越来越暴力过激的行为下,威廉姆斯“热巧克力一般”来自旧日的声音和完全无涉政治的歌词(虽然它们的流行本身就充满了政治性),大概提供了某种难得的喘息时刻,还有一点点留恋昨天的权利。于是,当嬉皮们开始躲进公社时,中产阶级则躲进了安迪·威廉姆斯的音乐世界里。

1962年,威廉姆斯开始为美国全国广播公司主持一档叫做“安迪·威廉姆斯秀”的电视节目。目标观众依旧是美国中产阶级,风格也同样保守。威廉姆斯经常邀请和他风格类似的歌手(并且经常是兄妹乐队)或其他明星家庭参与节目。在节目中,他们像动画片中的卡通人物一样欢乐地大合唱,讲1岁到100岁都可以听的段子和俏皮话——当然,永远和政治无关。这档节目也被流行文化历史学家罗伯特·汤普森称为“最后一档代表过去令人愉快的大众文化的节目”。

1964年,甲壳虫乐队第一次通过“小城名流秀”(The Ed Sullivan Show)亮相美国的那周,威廉姆斯在自己的节目上邀请了一个名叫玛丽·奥斯蒙德的4岁小女孩和她的一大家人。在那之后的每年圣诞特别节目中,都能看到安迪带着自己的三个哥哥还有著名的奥斯蒙德五兄弟围火欢唱,溜冰跳舞,赞美圣诞、亲情和幸福生活,威廉姆斯因此获得了一个别称——“圣诞先生”。

“安迪·威廉姆斯秀”一直播放到1971年,撑过了整个60年代,当很多家庭在这十年中因为尖锐的政见冲突分崩离析、反目成仇时,威廉姆斯给了另一些家庭一个每周坐在一起的理由。而威廉姆斯本人则像是那个时代一大批普通美国人的代表:困惑、保守,比起向未来寻求答案,他们更习惯安于现状。

但时代毕竟在改变。上世纪70年代末期,伴随着社会运动的逐渐成熟,摇滚民谣和乡村摇滚等更为轻柔的音乐类型出现,以威廉姆斯为代表的轻音乐歌手彻底失去了市场。

每个人的月亮河

但有一首歌显然逃离了被遗忘的厄运,这就是《月亮河》。

《月亮河》最初是电影《蒂凡尼的早餐》中的插曲,到今天已经有超过1000个翻唱版本。1962年,安迪·威廉姆斯在奥斯卡颁奖现场首次演唱了《月亮河》,从此这首歌成为了他的招牌曲目。威廉姆斯也曾坦言,每当听到别人演唱《月亮河》时,就“很想冲上去掐住他的脖子说:‘这是我的歌!我的歌!’”——9月25日他的死讯一传出,铺天盖地的讣告中几乎全部将他称为“《月亮河》演唱者安迪·威廉姆斯”。

但这首歌在创作之初曾屡遭被遗弃的危险。威廉姆斯有次在吃饭时巧遇《月亮河》的词曲作者。听他们唱了歌曲小样后,兴冲冲跑回唱片公司要求录制此歌,却被告知:“我们欣赏这首歌,但是类似‘我亲爱的黑果木树莓朋友’这种歌词,大概没有孩子能听懂吧。”(My Huckleberry friend,也被解读为来源于马克·吐温的小说《哈克贝里·费恩历险记》。唱片公司的意思大概是那时已经没有孩子读过时的马克·吐温了——编注)而当制片方第一次听赫本在电影里演唱这首歌时,马上指出应该全部删掉,还是赫本的一句“除非我死了”保住了它。

也许这些靠音乐吃饭的人当时已经嗅到了音乐风潮的转向,他们对这首不合时宜的典型叮砰巷歌曲已经提不起什么兴趣。《月亮河》处处体现了保守派的价值观,这和唱片市场的主流消费群体——青少年的生活经验距离非常遥远,也与他们的道德观背道而驰。

庆幸的是这首歌最终被保留了下来,并和相当多普通美国人的私人记忆发生了联系。充满感伤色彩的华尔兹曲调和抽象梦幻的歌词营造了足够美好的场景,无论怎样解读,都让人难以忘怀。

有人将“月亮河”理解为一条真实的南方河流——这大概更吻合词作者乔尼·莫塞(Johnny Mercer)的初衷。小时候,乔尼全家每年夏天都会到位于后河岸边的别墅避暑。在那些漫长的夏日中,乔尼每天看着潮涨潮落,在长满苔藓的大树和咸水沼泽旁散步,晚上则躺在柔软的星空下。而“我亲爱的黑果木树莓朋友”,就来自乔尼在那儿结交的一票玩伴——他们总是一起去采这种植物,之后拿回家做冰淇淋或果酱吃。《月亮河》因此代表了存在于大多数美国人记忆当中,或者至少是被大多数人所向往的一种美国式故乡生活。乔尼的传记作者菲利普·菲里亚说:“《月亮河》中真正吸引人的是乡愁,怀旧。它带人们回到小时候,让人想起上一个夏天发生的种种。很多人从小生活在城市里,但是他们希望相信,在还是孩子的时候,他们也曾在乡村中奔跑,他们希望相信自己曾有过一种单纯无辜的生活。”

也有人理解得更为抽象,具有更多个人色彩。一位名叫鲍勃的歌迷说:“想象一下:月亮投射在海面上,形成一条由光组成的河流。你走到哪儿,这条河就流到哪儿。它随你而动,永远跟随。但让人伤感的是,月亮河的尽头就像‘彩虹尽头’一样难以寻找,因为只要你一动,它就消失了,永远抓不住。”

更多人的理解与私人记忆紧密相关。在一个叫做“月亮河三号”的网站上,乔安和托比讲述了他们和《月亮河》的故事。

“1962年,13岁的乔安和15岁的托比在弗吉尼亚海滩的一个校车车站认识了。所有人都说那只是少男少女间闹着玩儿的恋爱,不会持久。但1969年他们结婚了,一直快乐地生活到今天。在他们相识并‘确定关系’不久后,安迪·威廉姆斯演唱的《月亮河》出现了。这首难以置信的歌于是成了乔安和托比的专属歌曲。更重要的是,它像幅地图,预示了两人脚下充满冒险的一生。”

另一个叫做安迪·博耶的男孩儿说:“从4岁到10岁,父母每年都会带我和姐姐开很长一段车到加利福尼亚去度假。在漫长旅途中,我爸只会放两个人的唱片:奈特·金·科尔和安迪·威廉姆斯——后者反反复复就是《月亮河》。所以在知道安迪的名字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了他的歌声。现在只要一听到他的歌,我要么感觉来到了圣诞节,要么感觉又回到那些简单的日子——那些和家人一起开长长一段路到加州的日子。”

在威廉姆斯的歌声里,太多天真无辜却又不得不失去的岁月被勾连起来,也赋予很多经历过上世纪60年代的人属于自己的故事——而不是被统一想象为前卫或保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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