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孕未完成

时间:2022-09-13 05:44:59

怀孕未完成

人一来到世间,就得接受命运的挑战。幼时一次庸医的治疗,使我两只脚的粗细不一,走起路来一跛一颠,蹒跚难看。尽管父亲鼓励我积极地运动,克服缺陷,可是,小伙伴却嘲笑我“拐子马”之类,我听得发毛,越发难以自拔了。就这样,在自卑与内向的挣扎中,我长成一个孤独的少女。

丑小鸭也免不了心存白天鹅的幻梦,特别是当一种朦胧的情愫缠绕心弦的时候。上初中时,一个早晨突然下起大雨,没带雨具的我只得左躲右闪,狼狈前行。忽地,耳边那雨打石板的声响化作了布篷上的清脆歌唱,仰头一瞧,一方伞盖已撑到我头顶!打伞的是蔡老师。她的伞不太大,却努力地庇护着两个人。就在我和她踏着泥泞相拥而行的时候,忽地两个男老师匆匆穿过身旁,其中一个扫了我们一眼,便抛下一句话:“呵,人说一根扁担睡三个人,你们倒是一把雨伞撑三个人哪!”我一听就诧异了――分明是我和蔡老师两人撑一把伞,哪来的“第三人”呢?想着不由瞥了一眼蔡老师,只见她抹一把脸上的雨珠,一只手便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腹部,倏忽间脸上便绽放出一朵腼腆的红晕来。

那腹部的隆起让我心里一跳,于是恍惚明白了,那伞下的“第三人”,就是指老师腹中的小小生命啊。想到这儿,我自得其乐地笑了,再悄然斜睨了一眼那满月般的隆起,似乎已然看到一个小生命在跃动着、欢蹦着,竭力要蹦出怀来,证实自己就是那个幸福的第三者!

后来,蔡老师怀孕的秘密,不知怎么在学生间公开传播了。正值人生启蒙时期的我们,便禁不住用了各自表达好奇的方式,诡秘地暗示着、传递着女人的秘密。不知别的女孩子怎样想,反正我有一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感觉,或者说有一种类似的期盼。也就是那时,“子宫”这个词头一次跃进我的记忆之中――“孩子居住的宫殿”,是谁为女人的子宫起了如此美妙的一个名字,它是不是在暗示着女人才有宽阔与浩大的心怀呢?这种怪诞的感觉和联想,随着蔡老师休产假而离开学校后更为强烈了。那时候,每一种圆弧形的隆起――大到一弯彩虹一弧山峦,小到一只鼓起的热水袋,都能给我丰富的孕育的联想,一个瑰丽而神秘的猜测。在以后的一生中,我都当它是我最可张扬的隐私符号。“你有朝一日也应当如此!”这个念头从此便潜藏在我的记忆的保险柜中,在情感空白处会蹦起来,一番,提醒一番,仿佛要我明白:没有那“女人的高地”,也就没有女人的完整,没有完整的女人!

越是渴望完整,我也越是想念蔡老师,天天默默地念叨她的名字。与其说是在盼望着她快些回来上课,倒莫如说想揭开那个隆起的奥秘。第二学期,蔡老师终于返校了。时值新年的前夕,在经过办公室时我听到了她的笑声,我偷偷窥视了她多少有些清癯的模样。心里想,大人们总说女人坐月子会发福,她没有。从丰满到苗条,从凸起到凹下,从潮到汐,从盈到亏,一句话,两种对比鲜明的形态给人一种“换了人间”的慨叹!蔡老师第二天正式上课,我便特意去书店挑了一幅挂历,那是有12幅婴儿不同风姿的挂历,然后郑重地送给了蔡老师。她一见就笑得合不拢嘴,细细研究起那不同姿态神情里传递了怎样丰富的信息。而我却和同伴仔细品评那孩子,不时地将蔡老师的任一特征,用来跟摇篮里孩子的脸相对比,仿佛不找出属于自己的发现,说不出某种相似之点,就有负于此行的目的。

那时候,我不由大声诉说起来,提起那个关于生命孕育的最初记忆来:“哦,蔡老师,你还记得那个大雨的清晨吗?还记得那个“三人一把伞”的路途风景吗?“话音落处,她眼一亮,点点头说:“怎么会不记得,那可是一种孕育的幸福啊。”那一整天,我一直都在琢磨品味着她的这句话。女人,对孕育的幸福原来竟是如此耿耿于怀的!不都说那是女人痛苦的宿命吗?可蔡老师那里,孕育幸福和孕育生命原来就是一回事啊,这原本就包含了一个女人的全部意义啊!蛇的诱惑也罢、亚当的强悍也罢,在女人的孕育面前,都不过是为这“女人的意义”所作的反向注解罢了!

从此以后,蔡老师与摇篮里的生命,在我记忆里便纠缠在一起,融入一个整体,跟先前的那个隆隆的记忆一样,圆润而富于张力,腼腆而欣然鼓舞,羞涩而灿烂光明!当关于蔡老师的那个记忆终于形成一个结的时候,它也终于遇上了另一个含苞欲放的季节。十年以后,当因为一场灾祸,使我不得不挪着那不匀称的两条腿走进了电脑培训部,就在那时候,我突然察觉了身旁投射过来的一双目光,一双关注的目光――他叫潘念生,我上电脑培训班的辅导老师。

“你像是有什么心事,我能不能替你分享一点?”就是这一句滑稽的话,一句让人心动又心存感激的话,敲开了我的心扉。“欢乐可以分享,愁烦也可以分享吗?”我在反诘他的同时,又忍不住将自卑的讯息给泄露了出来。虽然只是冰山一角,却是我有生以来头一遭向一个男人的倾吐,而且倾吐的是一个有缺陷少女心中的隐秘!没想到小潘老师那样善解人意,竟从我的表情观测到了我的内心。

那其实是一种同病相怜式的灵犀相通。原来,在小潘老师嘻嘻哈哈的快乐表面下,骨子里也有跟我同样的苦楚与困惑。他说他早年父母离异,被抛弃在一个冬天的夜晚,寒冷而孤独。只是在闯入电脑世界之后,依靠在网吧打工的便宜,才“偷来了一份热闹与慰藉”――他这样一说,我傻傻地笑了。好一个“偷”字,它使我们小心翼翼的接触有了底线,牵动起我心弦的一阵共振!不久,我们的关系陡然升温了,我接受了他的抚爱他的吻,也同时将心情寄托在一个男人宽阔的怀抱里,让他温暖出一个正常女人的绵绵爱意来。

我们的亲昵是完全不设防的。就在一次全然的疏忽以后,我感受到了异常,检查出了腹内躁动的小生命,于是惊慌袭来了,紧接着欣喜也接踵而至!当一种甜丝丝的感觉向全身浸润的时候,不期然间,少年时代那“雨中三人行”的一幕,便淡入在眼前了。哦,仿佛受到蔡老师当年孕育生活的情景的召唤,我赶紧打开电脑里的coredraw9软件,想凭借记忆与想象勾勒出那个朦胧的场景来。我的心既沉重而又欢快,它颤抖着,仿佛揣了一个湿漉漉喜滋滋的怀想。随着鼠标的游走,一个女人,一个轻抚着腹部的女人的面容出现了!她不像我,更像是蒙娜丽莎!刹那间,我明白了为什么蒙娜丽莎的笑是永恒的!那是因为她在笑靥里蕴含着女性的最核心隐秘,一个盛累着生育幸福的奥秘,一个躁动着人类迁延不绝的奥秘。

当我将那幅电脑构图打印出来,喜不自禁地拿给小潘看的时候,我是满心希望得到他赞赏的。然而,他接过以后却一撇嘴,半晌猜不出是画的什么意思――蒙娜丽莎吗?他问。不是,那是你的妻子!我说。噢,我就要为人父了?!他顿时惊讶得什么似的。忽地,只见小潘阴下脸来,望着我说:“真的那样,我想,倒不如打掉算啦!”我一听,简直不敢相信,不觉下意识地护着了肚腹。我想,世界上只有男人才会如此轻而易举地说出“打掉”两个字,因为他相信,有时候事业的孕育比生命的孕育更为要紧……

就这样,为着这腹内的“第三者”,我和他较上了劲。这期间,潘念生的脸色飘忽不定:时而表示可以出生,说什么早迟不都得有这么一回事么;时而又坚决反对出生,说是心理上情绪上都应当有个准备过程。渐渐地,他终于露出了他的真面目,下通牒式地要求我必须趁早打掉,否则他拒绝承担责任!

无奈之下,我只得含泪上了手术台,忍住肉体的心头的双重痛苦,打掉第一个胎儿,第一个生命中的“第三者”。谁知道,第二年,当我再怀孕的时候,突然间先兆性流产了;在此后的数年中,没想到一而再再而三地竟然成了积习。于是,我渴望的母性之梦,便在那怀孕――流产的循环交替之中,渐行渐远,最终幻化成了虚无缥缈!

不过,期间也有欣慰的事儿:我终于说服了小潘办结婚手续。他同意了,便陪同我到医院检查一回。没想到,正是那一次检查让我们分道扬镳了:无情的命运宣判我再也无法怀孕,做不成母亲了!小潘的脸阴沉下来。“我不能不做人父!”他说,然后坚决地离开了我。

几度的流产,使我在失去小潘的同时,也丧失了女性躯体之美,更丧失了孕育新生命的资格。那件想象中的新生命艺术品,那个梦寐以求的蔡老师式的幸福向往,从此永远地离我而去。当我清醒过来以后,痛定思痛,心中却升腾起另一种渴望:我要把内心的无生育之痛,用独特的语言传达出来。于是我再度扑向电脑,让它将我的梦想化为屏幕上的绚丽!我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够在痛苦中挣扎,在绝望中希冀,在沉沦中奋起呢?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把自己理解的生育和女人的意义,全部遗忘在电脑的冰冷世界之中?!

“这是谁?是你自己?不对了吧?”那一天,女友小吴来玩,信手用鼠标打开了我心中的隐秘。指着我那一幅幅冰冷的“孕育中的女人”的画片,茫然而又惊愕地问我。我回答:“那是我,是梦幻中的我,是天堂里的我!”她怀疑地问:“你是不是有自恋情结啊?”我朗声一笑:“我只是关注女人自己的身体罢了,那里有自我倾诉的源泉啊!你知道,孕育是女人的天职,受难也就成了女人无可逃逸的宿命!”小吴问:“在你看来,这种孕育竟是一场苦难?”我更正她说:“孕育是一场苦难,可是值得,因为它是有意义的苦难。”小吴还是紧追不舍地问:“画上的婴儿又是谁?多像你的那个前夫――小潘?”我默然。那当然是小潘,他从来是我心中的一个大婴儿!只是“我的小潘”,孕育他生命的是自然之母――那闪电雷鸣,那狂风暴雨,都分明是女人分娩的阵痛与挣扎,而世界不正是在这样的苦难中孕育而成的?!听罢我的解释,小吴愕然,道:没曾想到,你没有生养孩子,倒比我这作了母亲的人体验得更为深刻,简直成了苏格拉底第二。

谁知仅仅过了一个礼拜,那天小吴突然领来一个男子。他一头的蓬松,一脸的大胡子,邋遢中有一种别样的男人味,另类的艺术气质。小吴说,他是市群众艺术馆画院的郭老师,想见识见识你的电脑画。我听了一撇嘴,只怨小吴多事。不过,既然人家来了也只得应付一番。我想吓跑郭大胡子,就说:“这一组画有个总题目――女人的意义,它也是我心灵的控诉或挣扎,先说清楚,它只供自我欣赏而用,绝非什么艺术品!”郭大胡子一边看,一边啧啧称赞道:“这不就是生命的礼赞吗?是真正有艺术感觉的作品啊。只有女人才会有这种对自己身体与痛苦的真切体验,才会有对生命这样深刻的领悟!”我和小吴都抿嘴而笑!我揶揄他道:“我没生育过。这画纯属自娱的想像!”郭大胡子有些愕然。不再说什么,不过,临走时还是递给我一张名片,要求建立联系。

他走后,小吴留了下来。她对我说:“我原本有心成全你跟他,建立恋爱关系,就是不敢贸然明说,看得出来,他对你可是有好感哩。”我更正她说:“他只是对电脑画有点兴趣罢了。”小吴却不肯放过, “如果你对他没意见,我就去说穿。”我摇头,“我对他真是一无所知!”“他去年就跟妻子离异了,因为两人文化和艺术修养差异太大。”我依然摇头,“最重要的是,我已经不能给他生育了!”小吴笑道:“也许,也许他比你还开明呢!”我缠不过小吴,只得勉强答应接触接触再说。

转眼到了第二周,有人敲门,自称是电脑城营销员,送一台喷墨打印机来的,还说是艺术馆的一个人购买后让送来的。我将信将疑地让他将机子搬进屋来。那营销员还给了我一个大信封,一看封面,艺术馆的,显然是郭大胡子写的了:

辛乔:请接收这件礼物。如果愿意,请你将你的“女人的意义”系列画给打印出来。我出差了,一个月后才回来,那时咱们再面议。――郭野

一股莫名的暖意涌上心间。意外中有一种感动或者欣然。我的想象力不允许我停止,它告诉我:今后我跟这个郭某一定会发生故事,也许“起承转合”环环相扣,也许中途而废,可是不管怎样,这“女人的意义”的系列画还是应当完成的,还应当作进一步的加工,一份献给自己的心灵,一份送给郭大胡子。后来,当郭大胡子明确提出确定恋爱关系时,我便趁机要他答应我两个条件:第一,这组画只能供你我欣赏;第二,你要的孩子就在那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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