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女儿是互相造就的

时间:2022-09-12 02:56:09

父亲和女儿是互相造就的

父亲曾给我做过一只风筝,是条半透明的橘色金鱼,色泽华丽得如同一条披肩。他带我去河滩放风筝,向举着金鱼的我大喊:“跑啊!跑啊!”那天的风很大,我跑得累极了,可风筝始终没有飞起来。我想是因为它身上的颜料太重了。

念大学时,逢年过节室友们纷纷给父母打电话,我也想向他们说一句“节日快乐”。可拿起电话,那句最简单的祝福却堵在喉咙,只好转而交代他们要给我寄什么东西。后来我才明白,每个人与父母的关系决定了你和所有人相处的距离。

有个故事在姑妈口中重复了很多遍。连日阴霾大雪后,天空突然放晴,姑妈撩起产房门帘走出来说:“是女儿。”父亲听后脸色一沉,立刻转身离去。他们先前都以为是个男孩儿。

父亲下放过农村,演过话剧,当过面店学徒,“”结束后考入美院学习西方油画。他喝酒豪爽,爱交友,只是脾气暴躁,他们称他“老大”。我不知道他在校园里是否经历过刻骨铭心的恋爱,总之他为了履行和母亲的婚约,29岁毕业后回到了苏南小镇。

20世纪80年代,父亲穿着沾满颜料的短裤和马夹,在国营印染厂里设计必将流行全国的印染图案。他的画室永远是最乱的一间,他们叫他“邋遢画家”。他画了一些在我看来不错的景物,在苏州办过画展,虽然这些画在之后的岁月中被束之高阁。他坚持不让我学画画,因为他怕,他说学艺术的道路没有承诺。

有阵子,报纸连载《长袜子皮皮》,父亲喜欢这个故事,或许因为皮皮是唯一不关心嫁王子的童话书女主人公。父亲不喜欢我表现得女性化,看见我穿裙子,便会微微皱眉。即便我已20多岁,他陪我逛街,都会习惯性地拿起一条有很多口袋的工装裤,说:“这个好。”

父亲自然也不喜欢我表现出怯懦。我从小独自住在二楼,有阵子怕鬼怕得要哭。他为了证明世上压根儿没鬼,告诉我,当年邻居说这祖屋闹鬼,一到晚上厨房就会发出有节奏的敲击声,像有人在斩肉。他不信邪,大学毕业后独自住了进去。晚上听到声音出去察看,发现竟是几只老鼠在灶台上跳,踩着刀柄敲击砧板。我不信,但还是笑了。

我读小学时,父亲定做了一张两米长的书桌,他可以在一头画丝绸围巾上的图案,收听美国之音,同时监督我在另外一头做作业。他如同流水线上的机器,勾一朵牡丹、一只蝴蝶,题上毛笔字“蝶恋花”,再敲上印章。这些围巾将远销欧美,成为商场里的高档货,而父亲画一条可以得到一毛钱。

40岁那年,父亲下海了,公司的丝绸堆得像座小山。从此,不再有人为我扎辫子,准备三餐,像猎狗一样嗅我的成绩。我总是像一个包裹被父母带去饭店和舞厅,默默旁观他们的应酬。

20世纪90年代后期,苏南乡镇企业改制完成,商场上血雨腥风,没有规矩和仁慈可寻,这些都要一个逢酒必醉、人多时爱耍宝的画家父亲去适应。

多年后,他时常为自己放弃绘画叹息,他的一些大学同学已经在艺术上有所成就。他不再说“艺术没有承诺”,他改口告诉我,任何一条路都值得坚持下去。

我走得离家越来越远。父亲,还是那个父亲,会给美国领事馆写信,谴责美军攻打伊拉克;看见路边有人行窃时,他会立刻停车,跳下车去抓住小偷;他会给苏州市长写信理论,请求办理户籍手续(几周后公安局领导亲自联系他,为他破例办理);他会把我在杂志上发表的每篇文章裁剪下来,细心收藏;会给我发消息“哥伦布说,继续前进”;也会在每年圣诞节也是我的生日寄上贺卡,写上祝福语:“新的一年请说话声音大一点儿。”

父亲关掉公司后,几乎带着一种焦虑和兴奋,重新投入画画,画的是他记忆中的江南,从未繁荣,从未污浊。我最喜欢的是《日色冷北屋》,临水小街一半是金色,一半是黛色。他说,你看,太阳总是不公平的,北屋永远照不到阳光。

我们并不能互相赞美,也许,也不能完全互相理解,但我继承了他的高鼻梁、好酒量和义无反顾的决心。每一个个体的缺憾和不完美,以及无法靠近的距离,不如就顺其自然吧,因为我想父亲和女儿是互相造就的,独一无二。(摘自《南方人物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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