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四诗品》与自由

时间:2022-09-12 04:23:39

摘 要: 《廿四诗品》非但是诗歌理论著作,也是描摹自然的诗,状写心境的哲思。其中不仅展现着自然风物,更通过自然状态的描写展现着精神世界,论证着自由的可望而不可及。

关键词: 《廿四诗品》 自由 自然 心

宗白华在《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一文中说道:“中国艺术和文学批评的名著,谢赫的《画品》,袁昂、庾肩吾的《画品》、钟嵘的《诗品》、刘勰的《文心雕龙》,都产生在这热闹的品藻人物的空气中。后来唐代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乃是我国美感范畴之大成。”关于《廿四诗品》的作者,历来有争议,按照现下流行的观点,作者死了,既然作品问世了,就具有独立的品性,作者意志已不能再强加,而是要靠读者自己去发掘其中的内涵。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所以这里不说是司空图的《廿四诗品》,单就文本来看,解读其中的自由意味。

《廿四诗品》历来有很多解读,或以之为创作论,或以之为风格学,抑或称之鉴赏说,不一而足。它将诗歌分了品目,这可以说是风格论,是对诗歌做出规定性划分;作品本身,就是四言诗形式,可以说是“现身说法”教作诗。然而其最基本的,它是思想的流露,是诗人个人情感的表达。“诗品即人品”,这话绝对了些,但是诗歌确是可以表现思想的。《廿四诗品》表现的,除去题目中“诗”一字,就是自然生活的画面。而从这些生活画面中,可以看到精神的流露。这精神,笔者归结为自由。笔者只是说,《廿四诗品》所描绘的场景,让笔者联想到自由。

自由,是西方的哲学伦理学概念,而且更多的是政治哲学概念。笔者这里所说的自由,更偏重于心理部分,是“由自”,从心所欲。

一、自由得不自由

被誉为“西班牙的萨特”的公共知识分子费尔南多·萨瓦特尔写过一本普及性的哲学著作——《哲学的邀请》,其中有《自由得不自由》一章,我借之以表达我对此观点的赞同。

由费尔南多介绍,“自由”这个词通常有三种易混淆的用法。一是,“作为按照自己的欲望和计划行事的自主支配性的自由”;二是,“欲求我所欲求的而不仅仅是做或努力去做我想去做的事的自由”;三是,“欲求我们实际上并不欲求的,以及不欲求我们实际所欲求的事物的自由”。叔本华否认了这第三层意思的存在,他认为人类基本上是由意志(即各种“欲求”)构成的,这点与其他生灵一样,只是程度不同罢了。按照叔本华的观点,“我们就是我们所欲求的那个东西”。诚然,正所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人是欲望的动物,是意义的动物。人活在世,总在追求某种东西,或物质的丰富,或寻求心灵的解脱,没有无念之人。而一旦人有欲望,或多或少就会被欲望所左右,此时就失却了自由。费尔南多在讲“自由”的时候,也透彻分析了没有绝对的自由。他关于自由的三层释义,一是行动上的自由,二是心灵上的自由,三是欲求或说意志的自由。不过多阐释了。

有一句话说的好:“在我们这个时代,有太多理论都在试图将我们从责任的重担中解脱出来,而独享自由。但是它们却忘了:主体有实施某个行动的自由,却没有从相应的后果中脱身的自由。”

下面还是着重分析《廿四诗品》与自由。

二、《廿四诗品》之《疏野》、《超诣》

《廿四诗品》中《疏野》、《超诣》、《飘逸》、《旷达》、《流动》等品,均涉及到自由情状。现对其中的《疏野》、《超逸》稍作分析。

《疏野》

惟性所宅,真取弗羁。控物自富,与率为期。筑室松下,脱帽看诗。

但知旦暮,不辨何时。倘然适意,岂必有为。若其天放,如是得之。

《皋解》谓:“此乃真率一种。任性自然,绝去雕饰,与‘香奁’、‘台阁’不同,然涤除肥腻,独露天机,此种自不可少。”这是从诗歌角度而言,不过,放在人身上,亦通。疏野之人,心胸豁达,不拘小节,任性而为,纯真自然,有世外高人的风范。

疏野是在缜密的基础上强调放开束缚,发挥本心,返璞归真。吴地方言称调皮的孩子为“野孩子”,称在外面玩得很畅快为“野”,这都是释放自我的,由此也可见“疏野”与自然的密不可分。

《浅解》云:“脱略谓之疏,真率谓之野。”这就是人的品性了。何为脱略?《文选·江淹〈恨赋〉》:“脱略公卿,跌宕文史。”张铣注:“脱略,轻易。”《晋书·谢尚传》:“脱略细行,不为流俗之事。”宋梅尧臣《答高判官知唐君夜饮》诗:“醉言多脱略,吾党不须猜。”由此可以想见脱略之状矣。

以品中原文亦可解答:“惟性所宅,真取弗羁。”据《注释》,“宅,居也,安也。惟,随也。随其性之安,言自在也。取,取材也。言随其天真以取,如马之弗羁束也。”“取”,不当局限在诗作的取材上,所取之物,是自然提供的一切,是一切存在或者不存在的东西,或直取,或创造。取的目的也不止是创作,而是与性灵相关的,滋养灵魂。苏轼《赤壁赋》中“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取于自然天地,这就是了。

脱略,浅近地说,就是不拘小节,大行不顾细谨,疏放之态,自然之状,将自由的心释放。

“控物自富,与率为期”也就是“为我所用”,吸收天地精气,丰富自己,时刻保有真率之心。

理论很足,也需要形象化的感染,于是又呈现了一幅“疏野”的生活场景:“筑室松下,脱帽看诗。但知旦暮,不辨何时。”这已经与自然浑为一体了,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在这舒畅的状态下,“倘然适意,岂必有为”,不追求目的,才是真的疏野,真的自由自在。

只是人活在世,怎样都脱离不了追求意义,“若其天放,如是得之”,但凡有心,有思想,就有追求,即使是寻求心灵解脱,这也是有追求,是执念。正如对于自由,强求而不可得。

疏野,探究了一种无目的的目的。率性旷豁也是会在不经意间达到的。“得”,主体色彩重,显得追求性强;“达”,是自然而然的上升层次。疏野的状态,当是达到,而非得到。

《疏野》较于《超诣》一品,更偏重于自在舒适的一方面,不过也可见其自由之心。

超诣

匪神之灵,匪机之微。如将白云,清风与归。远引若至,临之已非。

少有道气,终与俗违。乱山乔木,碧苔芳晖。诵之思之,其声愈希。

超诣,这是就精神世界而言的,精神超脱、自由。

“匪神之灵,匪机之微。”神之灵,机之微,都是高妙的东西。神灵,非人力所能控;机微,亦非强求得来。此二者,均是对人会产生巨大影响,甚而能操控人的活动的天定命运。这里说“匪神之灵,匪机之微,”即谓非通灵,非上与天合。若求“天机”、“神灵”,这都是有目的性的,至少也是有指向性,虽说可能达到一个高妙的境界,但那仍依附于对“天”的崇拜,说到底,心仍为物役,还是不自由的。自由,就要释放心灵,没有束缚限制,没有目的。只是真正的自由总是没有的,完全独立没有依托,是不可能的。所以只存在退而求其次的自由。

清风白云,均高妙淡雅之物,云与风归,“则飘然无迹之象,正是拟议超诣之境”。然则,云需以风为依托,“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但是也可能是“大风卷水,林木为摧”,水可以很自在地流动,但是也会为风等势力所左右,它可以自由,也会没有自由,也可能在受约束的条件下得到“自由”,好比“如将白云,清风与归”。人看云卷云舒,感觉甚是舒畅,天地广阔而任其嬉戏遨游,但是清风为伴。云是自然界水循环的结果,风是给云塑形的,没有风的吹拂,云不会呈现丝缕状,自不会给人飘逸之感,也就不给人自由感。从这个角度说,风给云自由。云是自由的,如果这就是它所要的。自由是存在而又不真实的。

“远引若至,临之已非”,盖谓某些事是不能思考的,一思考,它就失去了本来面目。莲,花之君子也,够超逸了,但“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这些是不可亲近的,亲近而不得的。自由是不可强求的,强求而得者,已违本性。

“少有道气,终与俗违”,《皋解》:“诗之为妙,通神入微,若牵于物役,异于俗情,乌能入道。”这是从品诗的角度讲的,入道违俗,万事万物都是相通的,这句话是超脱特定领域而对大千世界而言的。也是对人的告诫,一理而数解也。

《廿四诗品》喜用自然风物通感,至于所感知的,又具有极大主观性。“乱山乔木,碧苔芳晖”,这个景象,乱中有序,乔木、碧苔,都是很有精神之物,这已是把它们人格化了,精神矍铄,光辉灿烂。它们是静物,被固定在土地里,没有所谓的“人身自由”,但是天地化育,它们也没有多少期待,天滋地养,顺其自然,因为欲求少,认为得到的反而会多,反而会心灵上更自由。乔木、碧苔,此情此景,也达到了超诣的境界。因为其超脱。

“诵之思之,其声愈希”。这是作者的反思。有些东西,真是说不得,其存在就是靠模糊性,一旦落实,就破坏了。

三、自然与自由

自然,是《廿四诗品》直接呈现的东西;自由,是其内涵所涉及的东西。原本品评诗歌的著作,却因品藻人物而又与自由精神相联系。六朝时期品藻人物之风盛行,催生诸多文学批评著作,而作品又可见人心境,人品与诗品交相辉映。诗中见人的心性,一如自然风物中见精神意识。所以说,《廿四诗品》就是自然与精神的结合。

对于其中的人的生活态度与精神,笔者的总结是:

《雄浑》的精神世界不狭隘,真体内充,以饱满的气概傲视天地;

《冲淡》品,正如“君子之交淡如水”,一切深情都淡淡然地表现出来,以“有无之辩”论之,则是“寓有于无”,其内涵之深非表象之淡所能展现;

《纤秾》明朗畅快,富丽堂皇;

《沉著》深沉沉静,是力之表现;

《高古》远而弥新,以其岁月积淀之深厚而内涵颇重;

《典雅》是文人雅士追寻的生活状态;

《洗练》的人生,以简为美,删繁就简而存精;

《劲健》之力度,气势如虹;

《绮丽》之富,源自良友雅趣;

《自然》,何者最为自然?何为道?实乃“真与不夺”也;

《含蓄》是内富生机而不外露,隐忍也;

《豪放》真旷达也;

《精神》讲“生”、活非死,讲青春的活力,谈“气”之无形,无人能裁,亦不可招;

《缜密》内敛有“幽”心,有包容性,有内涵;

《疏野》性任侠,任性自然,谈到洒脱由心,讲求无羁,然则过犹不及,控物自当谓分寸,而又渲染不求结果,尽兴的思想;

《清奇》似“高古”,仙风道骨而又不尽然,实是天然去雕饰;

《委曲》将人品与水性、玉品相比,性情温润,循序渐进,曲折行事,不强求;

《实境》谓交友,谈知音,诚以待人,单纯浅切,直言不讳;

《悲慨》悲哉谈人生,人生感慨诉于此;

《形容》外表、面貌,实讲识人,相物相其本质,心目观之得其“神”,“神”而为“形”以概之,欲得其“神”,须以虚空状态纳物,亦即“清真”,不存定势;

《超诣》论“自由”;

《飘逸》谈“空”,谈“欲望”,四大皆空;

《旷达》欣赏“美”,讲求“及时行乐”;

《流动》之内涵则是永恒的主题,即“变”也。

其中诸如“超以象外,得其环中”,“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脱有形似,握手已违”,“乘之愈往,识之愈真”,“虚伫神素,脱然畦封”,“真与不夺,强得易贫”,“悠悠空尘,忽忽海沤。浅深聚散,万取一收”,“如月之曙,如气之秋”,“道不自器,与之圆方”,“遇之自天,泠然希音”,“如不可执,如将有闻。识者期之,欲得愈分”等貌似“玄言尾巴”的含蓄之语,可以联想到自由,“自由得不自由”。

《廿四诗品》与自由,实则为自然与精神。

自然界的风物会让人产生自由的感觉,这并不是说自然就是自由的。对于《自然》一品,《浅解》有个注释:“自然则当然而然,不知其所以然而然。”这似乎有一种设定性,按照某种无目的的目的性自然而然,是所谓顺其自然。但是顺其自然而走的路,就一定是自由的吗?不是。顺其自然,道路已经预设好了,但却不是出于自己的意愿选定的,只是别无他路,这是不自由。人常常向往大自然无拘无束无碍,这是自由吗?人在自然界中可以释放自己,与天地浑然一体,这是自由吗?看天上流云,变幻莫测而心生舒适之意,觉得像云一般自由,这是自由吗?非居其位,不知其味。万事万物,各以其规律运行,正所谓“天行所常”,规律,总是对各种事物进行限定的。

康德《判断力批判》中说:“按照自由的概念而来的效果就是终极目的,它(或者它在感性世界中的现象)是应当实存的,为此人们就预设了它在自然界中的可能性的条件(即作为感官存在物、也就是作为人的那个主体的可能性的条件)。”自然界并不是对自由造成了阻碍或促进,而只是对自由的后果造成了阻碍或促进,因而自由虽然能够对自然施加影响,自然却不能够对自由施加任何影响,自由仍然是超越于一切自然之上而无法用自然原因来解释的根据。或许可以说,人以自由之心,赋予自然界以自由之感。自然界呈现出的样子,正是自由之人所希望的样子,这只是心物投射于外,情感外赋于物。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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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邓晓芒著.康德《判断力批判》释义[M].三联书店,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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