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宗颐《西海集》的艺术精神

时间:2022-09-11 06:24:16

饶宗颐《西海集》的艺术精神

潮州的区域行政建制虽几经变化,而潮州文化精神永恒存在,其最本质最核心的精神可能来自韩愈,韩愈因谏迎佛骨而被贬至潮州,其高风亮节、铮铮铁骨震撼了多少代潮州人民的心灵,而其文章浑灏流转、闳中肆外的气质又曾培育了多少代的潮州精英。不过潮人的雄厚浩大并不像韩愈那么凌厉逼人,而转为一种精光内敛、柔韧坚毅的务实作风。如果细探其原因,或许可以从潮人的陶瓷工艺中寻找到一些答案。陶瓷原料黏土很具韧性,常温遇水可塑,微干可雕,全干可磨;烧至700℃时可成陶器能装水;烧至1230℃时则瓷化,可完全不吸水且耐高温耐腐蚀。而潮州陶瓷之工艺美术瓷深得“白如玉、薄如纸、明如镜、声如罄”的美誉。潮人实际就像黏土可塑、可雕、可磨,像陶瓷耐高温、耐腐蚀,千锤百炼而无霸气,如潮州陶瓷一般温润而坚韧、轻薄而厚实、明亮而统照、中空而清越。饶宗颐先生的学术研究就典型地折射出潮州这种特定的文化精神。下面就以饶先生的《西海集》为文本具体探讨其艺术精神

饶先生终成学术大师,根本原因之一即深受韩愈浩然气势之濡染。先生之尊人饶锷以韩文为极则,而先生之初中老师王弘愿亦力主学古文要从“韩文”入手。家教师教,皆直指韩愈,绝非偶然,实乃韩愈之精神已凝练成潮州地方文化精神所致。14岁,先生为饶家莼园撰写对联,志量就不容小觑:

山不在高,洞宜深,石宜怪。

园须脱俗,树欲古,竹欲疏。

此联虽无鲲鹏鸿鹄之语,然所谓“宜深、宜怪、欲古、欲疏”并不只是高雅脱俗情趣之展现,实乃意欲营造环境以养足“浩然大气”。

16岁,饶先生作《咏昙花诗》一首:

……岂伊冰玉质,无意狎群芳……

大仓安何穷,天道渺无极……

观其诗句,如前之高洁脱俗,而又在养气的基础上明确了穷究时空,探索终极宇宙的志向。这说明先生之浩然底气已经初步养成,加以时日,必将壮大至随意挥发的境界。

先生之《西海集》,就常见随时随意挥发的浩然之气。

开篇《飞越阿尔卑斯山》就是大气磅礴之作:

俯视洛桑湖,十州余几点。丛如可数,沉雾倏斜掩。我骑在鹏背,扶摇笑鸿渐。

日光万丈毫,历历映岩。改容睨天,玄黄变忽奄。……

大荒汝何依,孤航逐风。八只俄顷,弹指出重崦。好山天馈余,采笔宜濡染。

……

为一次普通的飞机旅行作诗,竟能写出“上天入地,睥睨宇宙之势”。其中天、玄黄、大荒、八等词语,都是笼括天地阴阳之大意象。而“我骑在鹏背,扶摇笑鸿渐”实为全诗之眼,它展示了一个心怀鲲鹏之志的诗人遨游天地、穿越时空的矫健身姿与骄傲心情。最后“好山天馈余,采笔宜濡染”之句,大气贯彻始终,好山好景竟是上天赐我的囊中物,随时可以挥毫濡染,这充分展示了诗人展翅飞翔于太空之中的酣畅、舒放与踌躇得志。

开篇即奠定了吞吐宇宙之气势、振飞鲲鹏之志量的基调。再观整部《西海集》,时有宇宙之势、鲲鹏之志。

大境界与大背景。先生之眼界,常涵盖整个,故而落笔常造碧海青天、八荒颢穹之大境界大背景。如《阿含伯勒宫》:崇墉诸山间,卑高互揖让。擎天丹砂塔,形势兀雄放。

……星光灿成,颢穹密而妨……

极写山之高峻、雄放、壮丽,然“星光灿成,颢穹密而妨”,又在告诉人们,繁星满天的苍天就是雄峻之山的大背景。

又如《哥多瓦歌次陆浑山火韵》:

一水东流百里浑,残废垒据其源。八荒抉安足吞,阴阳为寇风腾轩。

在八荒为极、阴阳为气的大环境中推出残废垒的特写,历史兴亡,今昔盛衰的感叹由此随之而生。

吸纳天地宇宙。但是,先生虽喜造苍天碧海之大境界,却从未在此境界前稍觉畏惧,相反,先生总能在闲适之中漫不经心地吸纳天地时空。对于饶先生来说,天地宇宙都是呼吸之间的小小物什。

如《威尼斯海傍茶座》:

适来抱膝对沙禽,观海初无万里心。日月升沉星汉烂,悠悠千载付沉吟。

鸥鹭相偎不待媒,岛山竦侍漫惊猜。眼中碧海真吾肚,何事拖泥涉水来。

恍对故人栏外柳,直参元气水中天。此身暂置浮云外,且办清茶晚饭前。

原只是偶然兴来,偶然小观海滩海鸟,无意中观得日落月升繁星满天,于是不觉悠然思索漫漫历史长河中的沧海桑田之变。然而回观眼前鸥鹭亲密依偎,岛山肃然侍立,不觉将大海视为自己的小小肚子。不过先生并不盲目托大,肚虽能容天下,心却一直体验、思索、揣摩天地间的玄妙,故又有句:“直参元气水中天。”但参悟、领会只是为了更畅快地吸纳吞吐天地,先生之气量,真不可等闲视之。

突破空间吸纳时间。先生之志,常突破空间的无限大而伸展至时间的无限长,所以先生之心,可上天入地,穷古通今。

1956年,饶先生登上巴黎铁塔,英风飒爽地高唱:“谁从碧落整乾坤,欲起拿翁笑拍肩。”(《登巴黎铁塔放歌》)这是何等的豪情,竟欲颠倒历史,重整乾坤,与两百年前不可一世的拿翁并肩笑谈。次年,先生游西德,于法兰克福歌德旧居感其小我与高处着眼之哲理,境界更上一层楼,深情吟咏:“小我焉足存,众色分纤丽。着眼不妨高,内美事非细。瞩目无穷期,繁华瞬间逝。持尔向上心,帝所终安憩……天地眷长勤,生生阅尘世。但期两心通,俯仰去来际……”(《法兰克福歌德旧居 用东坡迁居韵》)这已不是简单地与一个历史名人谈笑,而是遗弃小我,追寻天上地下古往今来一切的一切,探究生命终极意义以超越瞬间进入永恒。二十年后,先生花甲之年再游法国,诗云:“俯仰古今无限意,苍天如盖地如苍。”于无边无际的天地间探索古今,俯仰欲得,较之歌德故居所撰,不再执于哲理与否,只是随性发言,而哲思不减,情怀却更见洒脱。

鲲鹏万里之志。然先生吞吐天地古今的终极目标并非把玩乾坤,而是为了一展鲲鹏扶摇九万里的宏大志向。如《录诗竟自题一绝》:

风霜正与朱颜,异域山川剪取还。看击鲲鹏三万里,可无咳唾落人间。

这意味着先生也欲做鲲鹏扶摇万里,实现自己的学术追求,创造不凡的言语与优美的诗文。

《中峤杂咏》:一:砥柱擎天谁比高,修河北去势滔滔。奔车何必伤逝水,大任天庸付我曹。

这是宣告自己欲做擎天砥柱接受上天赋予的大任。

十七:万态云烟日卷舒,重丹复碧树扶疏。凭高待共浮云约,路转悬桥必坦途。

这显示先生不畏艰险,尽管人生路途难免险境,但先生凌云之志不改,坚信所有的艰难险阻都将被攻克,誓必登高一展抱负。

先生能有如此志量与气势,得益于韩愈自不待言。先生在古稀之年,回忆少年时期的老师,还说:“现在我还是要说作文应从韩文入手,先立其大,先养足一腔子气,然后由韩入欧,化百炼钢为绕指柔。”可见,由韩愈精神而养足一腔气,才令饶先生气大志大量大。

然而饶先生的气毕竟不是韩先生的气,韩先生是百炼钢,饶先生却由百炼钢化为了艺术瓷。其成功转化当可从陶瓷炼化中寻原因。

若论资质,饶先生无疑是一块绝佳的黏土,他从小就聪明颖慧、专志于学、心无旁骛而思维活跃。

从小,饶先生就在其父亲十万册藏书楼“天啸楼” 如饥似渴地熟读各种书籍。十八岁,续成先尊遗作《潮州艺文志》;二十二岁,避难于香港,参与编撰《中山大辞典》、《全清词钞》;二十三岁,开始撰写《古地辨》、《新莽史》;二十九岁,任《潮州志》总编纂;三十九岁之后,接连旅行欧洲、南亚、东南亚、日本、北美等地,每至一处,皆有诗词及学问成果问世。

聪慧好学,就可塑可雕可磨,熟读书籍,是第一阶段的高温烧炼;替亡父续《潮州艺文志》是第二阶段的烧炼;避难期间编《中山大辞典》、《全清词钞》,是第三阶段的烧炼。此后,瓷一出窑,就因其美玉之姿而引起震撼。此时的饶宗颐,已将一腔浩然之气修炼得无形无迹,全都化成了精美的艺术之瓷,百炼钢终成艺术瓷。

钢有钢的气场,故韩愈作诗作文,闳中肆外、凌厉逼人;瓷有瓷的气场,故先生作诗做学问,浩气磅礴、精华内敛。

瓷之玉场。开篇《飞越阿尔卑斯山》,虽气势浩大,但先生并没有不可一世,他说:“峨峨太古雪,精气寒未敛。”雪晶莹而光洁,他似乎把这股气势凝成了一种光华内蕴的精气,使之赋予了玉的品性。

集中似玉的品性尚有不少,“得平原绿欲流,有山如髻水如油”(《Prosinone 村庄》)是玉之温润、亮洁的表现。“潋滟随波生,水火交相斫”(《尼罗河上空看日出》)是玉之晶亮剔透,玉之坚韧、经得住锤炼的象征。“垂柳摇丝陌上新,近溪已见十分春”(《中峤杂咏・其四》),垂柳的明媚、温暖、柔润映照在清澈的溪水中,一派盎然春色,也是一派盎然玉色。

瓷之镜场。镜明亮照人,同时也可照摄世相,饶先生之诗,常有洞若明镜之风。如《巴黎中秋》:

未到江寒叶脱时,黄鸡白月上尊卮。

……

拂鬓西风劳北顾,倚天南斗渐东移。

莫从片滓缫云汉,毒山川世孰知。

江未寒,叶未凋,饶先生已洞察到秋已过半,而且于西风拂面,南斗东移之际,察觉山川中可能隐藏的一些危害,这等眼力只怕要以“明镜高悬”来形容。

瓷之罄场。罄之本义为“器中空”,敲击中空之器,发声则清越高远、美妙动人。饶先生之诗,常得罄之妙音。

如其《Pompei 四首其三》有句:“山空闻答履,余问几何。”山如中空之罄,山中脚步犹如敲击在罄上,发出的声音清亮而留有余音,久久萦绕。

其《中峤杂咏・二・五》与之有异曲同工之妙:

二:车上征尘衣上云,四围暝色乱山昏。古原落日苍茫地,偶有钟声远处闻。

五:林寂风凄向夜分,山城千仞日才曛。野行处处艰投宿,白马人家早闭门。

“四围暝色、古原苍茫”,这是一个中空的巨大之钟,偶尔远远传来的钟声,仿佛就是这个古原大钟本身发出来的声音又从远处回响过来。“林寂风凄,山城千仞”,山城虽非空城,空旷感却很强烈,而且一片寂静,除了风声,什么声音都没有,而风声,就是空罄之声。

总之,饶先生诗歌之如玉、如镜、如罄,都是陶瓷精神凝练成其个人精神的体现。经反复塑、雕、磨,经高温烧炼,化百炼钢为艺术瓷。正因为如此,先生做学问,才注重内在修养,经得起孤独寂寞,一颗心与整个宇宙相通,终可将上下左右、古今中外各领域的学问打通。

参考文献:

1.饶宗颐:《饶宗颐二十世纪学术文集》,台北:新文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3年版。

2.郭伟川:《饶宗颐的文学与艺术》,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2002年版。

3.赵松元、刘梦芙、陈伟:《选堂诗词论稿》,合肥:黄山书社,2009年版。

(作者单位:韩山师范学院中文系)

编校:董方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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