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是红的,太阳是绿的

时间:2022-09-10 02:11:52

太阳是红的,太阳是绿的

我最早的记忆,是在3岁左右。我能清楚地说出当时的人,与事。这一点让很多人惊奇。3岁的小人儿,走路尚且不稳,但每天却摇摇摆摆地独自上路。且很有主见地,朝着一个方向奔。

母亲不在家。母亲总是不在家的。她去食品厂上班,叮嘱姐姐照顾我,说晚上给我们带饼干吃。姐姐嘴里答应着,母亲刚一出门,她就跑去外面,和街道的一帮孩子疯玩,玩得热火朝天。他们玩捉迷藏,玩丢布袋子,玩跳格子。玩着玩着,就把我扔下了。我在一边看着,有些寂寞,也有些无聊。我于是独自上路。

穿过碎石铺就的巷道,路过一家茶水房、一家烧饼店。茶水房的老板娘,一个身材高大健硕的女人,看见我就咂嘴,满脸的同。一帮女人闲坐在茶水炉旁,对我指指点点,说着闲话。我不理,兀自走我的。

烧饼店那个做烧饼的,是个满脸麻子的中年男人,街坊们叫他麻子。麻子偶尔去我家,母亲没有好脸色对他。麻子看见我,会很热乎地招呼,呀,小蕊呀,吃烧饼不?我心里很想吃,但母亲特别交待过,不许吃麻子的烧饼。这话母亲是用很严厉的语气说出来的。我记住了,很有志气地冲麻子说,我不吃。

出了巷道,拐弯向左,是一条大街,有小河穿街而过。小河上架木桥,从木桥的缝隙里,清晰地看到下面湍流的河水。我不敢过木桥,手脚并用地爬过去。等爬到对岸,我就可以望见父亲的房子了。小小的心,暖乎乎的。

父亲的房子当街而住,黛瓦,木板门,厅堂幽深。门前有棵石榴树,树不高。开花的时候,最好看了,小红灯笼似的花,挂了满满一树。父亲会摘了戴在我的小辫子上。树干上钉一木牌子,木牌子上一行黑漆字。直到念书识字后,我才知道,那上面写的是:许羽飞牙诊所。

父亲是个牙医。父亲穿白大褂,样子修长,也很斯文。父亲远远望见我,会笑眯眯地迎出来,一把抱起我,用胡茬扎我的脸。隔壁是家卖糖烟酒的小店,父亲抱我去买糖。店主是个年轻的女人,苹果脸,扎一条粗黑的辫子。女人和父亲相当熟稔,看见我,笑着伸手来抚我的脸,一边跟父亲说话,小丫头又来看你啊。父亲亲亲我的脸,高兴地说,是啊,小丫头又来啦。

我不关心他们的对话,我关心那些糖。它们用红的糖纸绿的糖纸包着,甜得让人的心发颤。我吃完糖,可以玩那些糖纸。对着太阳照,太阳是红的。换一张照,太阳是绿的。时光是彩色的。

黄昏时,我原路返回。父亲把我送到河对岸,叮嘱我,不要跟妈妈说你来过。我点头,狠狠点头。回家,见了母亲,果真只字未提。现在想来都有点不可思议,那么小的人儿,怎么能严守那样的秘密。

竟不曾奇怪过这样的状况――母亲住一处,父亲住一处。我以为,本该这样的,各有各的家。直到有一天,邻家一小孩,跟我姐姐抢一根橡皮筋,抢不过,她骂我姐姐,野种,没有爸爸要的野种。我反驳,我们有爸爸,我们的爸爸在河那边,我们的爸爸是牙医。那小孩就问我,你说你有爸爸,你的爸爸为什么不住在你们家里?你看我的爸爸就住在我们家里。

我们哑口无言,拿了这样的问题回家问母亲。母亲的脸,变得铁青,警告我们说,以后不许再提爸爸两个字,哪个提,我撕烂哪个的嘴!你们的爸爸死了!

小小的心,哪里能明白大人间的恩怨。明明父亲在,母亲却说他死了――这样的疑问,也只藏在肚子里。

我还是偷偷到父亲那里去,吃糖、玩糖纸,享受我的彩色时光。

到底被母亲发现了,是姐姐告的状。姐姐说我吃了父亲给的糖。母亲责令我跪下,第一次用笤帚打我,边打边哭。母亲说,下次还吃不吃那个坏家伙给你的糖了?母亲的打不令我害怕,母亲的哭,却让我害怕无比。我答应,坚决不再去了。

那以后,我不再去河对岸。有时寂寞了,我还会穿过石子铺就的巷道,路过茶水炉,路过烧饼店,左拐,上街道,站在河这岸往那岸看。有一次,正看着看着,就看到父亲过来了,父亲冲我惊喜地叫,小蕊,咋不过来看爸爸了?我转身就跑,半路遇到姐姐。姐姐看到父亲,两眼瞪得溜圆,气鼓鼓地说,你是坏人,你敢碰我妹妹,我就告诉妈妈。姐姐说完,拉着我就走。街边有人出来看热闹,有人大声叫着,许医生呀。我回头,看到父亲往回走,背影很受伤很无奈。

一个秋天过去,一个春天过去,我上学了。父亲那时已再婚,跟卖烟酒糖的那个年轻女人。他们很快生了个女儿。母亲的脾气变得暴躁,听不得别人提父亲的名,一提,她就骂人。邻居阿姨有次说到要看牙医,要去找许羽飞。正说笑着的母亲,突然翻脸不认人,把人家臭骂一顿。

我们小心翼翼地,不再碰触到那个人、那个名字。日子有些憋闷,又有些荒凉地朝前走着。

父亲却来找我们了。是在姐姐生日那天,父亲买了一个大蛋糕,还买了一些糖果,等在我们学校门口。姐姐把父亲给的蛋糕扔在地上,踩上一脚,说,谁稀罕你的蛋糕呀。转身跑了。我也不肯接下父亲给的糖果,我仰头对父亲说,我恨你!父亲听了,唤我,小蕊?他脸上的肌肉,痉挛地跳着,人仿佛一下子苍老下去。我顾不上了,我跟着姐姐跑。

其实,一个孩子,懂得什么叫恨呢,轻飘飘说出来,也就说出来了。对父亲,却不啻雷击。父亲再没找过我们,倒是托人带过东西给我们,带给我的是一条镶着蕾丝边的红裙子。带给姐姐的,是一双漂亮的红皮鞋。在当年的小街上,都是贵重物。母亲却当着我们的面,拿剪刀铰了。我和姐姐都哭了,我们心疼漂亮的红裙子和红皮鞋,我们也心疼我们自己。

母亲带我们搬了家,在我10岁那年。我们搬到外婆所在的小镇,与父亲,彻底地远了。那黛瓦木板门的房子,那开着小灯笼似的红花的石榴树,还有那些花花绿绿的糖纸,与我再无关了。

再次见到父亲,是在姐姐出事后。姐姐早恋,爱上一个男孩,一腔痴情地投入进去,甚至不惜跟母亲反目,最后却被抛弃了。姐姐想不开,割腕自杀,血流了一大摊。母亲哭得晕过去。

姐姐后来被救活了,是父亲救的。不知父亲怎么听得消息,他几乎在第一时间赶到医院,输了很多血给姐姐。抱着姐姐,不停地唤着姐姐的小名。母亲却不领情,看见他就疯了似的扑上去踢他咬他,一边踢一边哭骂,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父亲任由母亲踢打,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似的,骨碌碌滚下来。

我不知道如何面对,我转身走。医院后面,有个凉亭,我坐到凉亭上发呆。身后突然传来父亲的声音,小蕊,你还恨爸爸?我没有转身,也没有回答他。许久之后,我听到有叹息,重重地落下,是父亲的。父亲说,你要好好的,别学你姐,让你妈操心,你妈不容易。父亲这话激起我心头无名的火,我回他,你早在什么地方了?你为什么狠心地抛下妈妈,跟别的女人结婚?

听不到父亲的回答。待我转身,父亲已走远,踽踽地。背影沧桑又荒凉。

我考上大学的时候,姐姐工作了。姐姐选择了跟父亲一样的职业,做牙医。母亲不知怎的也想开了,没有反对姐姐。母亲叹着气对姐姐说,你像他,一个模子雕出来的。

我去上大学前夕,姐姐忽然对我说,你去看看他吧,他会高兴的。对当年他抛弃母亲,姐姐用了一句话作了总结,姐姐说,感情的事,勉强不得。

我顺着记忆往回走,原先的巷道,已拆除殆尽。河还在,水已见底。木桥变成水泥桥了,宽阔气派。父亲的房子,竟还是原样子,门前的石榴树,还长着。树上的木牌子,挂到了墙上,上面还是那几个黑漆字:许羽飞牙诊所。

父亲正在给人洗牙。白大褂穿着,样子很修长,也很斯文。只是头发里,已霜花点点。父亲看到我,高兴得有些慌张。他低声对他的顾客说了几句什么,又是作揖又是鞠躬的,把顾客给哄走了。而后,他搓着双手,走到我跟前,看着我傻笑,说,小蕊都上大学了。再傻笑,说,小蕊都上大学了。再再傻笑时,眼泪就笑出来了。

我脱口而出问父亲,爸,我小时玩过的糖纸还在吗?我是当作玩笑问的。没承想,父亲的回答居然是,在,在,都给你保存着呢。

父亲随即去了里屋,再出来,手里已多出一个木盒子。木盒里,叠放着的,都是我当年玩过的糖纸,花花绿绿的。

我拿出一张,对着太阳照,太阳是红的;换一张照,太阳是绿的。时光是彩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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