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消寒冬去也

时间:2022-09-09 10:55:53

九九消寒冬去也

九九消寒图是北方的一项汉族传统民俗,与数九的民俗密切相关。消寒图是一幅双钩描红书法“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均为繁体字,每字九划共九九八十一划,从冬至开始每天按照笔画顺序填充一个笔画,每过一九填充好一个字,直到九九之后春回大地,一幅九九消寒图才算大功告成。也称作“写九”。

“数九”的习俗,最早见于550年梁朝宗懔所著《荆楚岁时记》,“九九歌”的产生和流传由来已久。到了明代,又在士绅阶层产生与发展起“画九”“写九”的习俗,使数九所反映的暖长寒消的情况形象化,不仅是一项科学记录天气变化的时间活动,也是一项有趣的“熬冬”智能游戏。不管是画的还是写的,统称作“九九消寒图”。

父亲用一支秃笔蘸取染布的染料,从枝干上的第一朵梅花开始,数九。一朵,两朵,九九八十一朵,冬去春来,村前的小河上流过金戈铁马的凌汛。“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的文字消寒图,据称是由道光皇帝所制,却原来,我父亲在做着和皇帝一样的事情。节气不管,该热时热,该冷时冷,白驹过隙间,庙堂与民间过的是同样的日子。

一九,二九。父亲捏着一毛钱走到门口,送消寒图和灶王爷上门的是同一个人,卧龙岗的弯腰老九。老九和父亲是老相识,以前父亲身体好的时候搭伙挑墙――挑墙就是盖土屋,用麦秸和泥,一锸一锸甩上去,直到土屋建成,累成个熊样。父亲得了偏瘫,老九患了哮喘,都成了不中用的人。

父亲递钱,老九推搡,拗不过接了。说,宋老三,梅花还是铜钱,反正知道你也不认识一个逑字。

在我们这里,消寒图有三种:

其一。最简单的叫画铜钱,横九栏,纵九栏,每格中间再画上一个圆,共计九九八十一枚铜钱。上阴下晴,左风右雨雪当中。根据每日的天气实况涂抹铜钱相对应的地方。

其二:是一幅雅图。弯腰老九从胳肢窝里抽出,顺手拈一张,土拙的版刻,上面画了一枝梅,素梅。父亲接下来要做的工作就是从冬至这天开始数九。《帝京景物略》云;“日冬至,画素梅一枝,为瓣八十有一,日染一瓣,瓣尽而九九出,则春深矣,曰九九消寒图。”天知道我父亲偏瘫着半个身体还有这样的雅兴,每天临睡的最后一件事,就是用母亲染布的染料给梅花涂色,八十一瓣梅花都染完,冬去春来。

其三:只有我们村的老会计才会选。文化意味太浓,就像当下的文学,太小众。选择九个九划的字联成一句,比如“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繁体)”,一日一画,兢兢业业填完,燕子归来。

三九,四九。刚好小寒节气,屋檐上挂冰凌,白毛风在旷野上呼呼地吹。母亲带着我,我双手操着袖子,怀里抱一把铁锹,挖白菜。青黄不接的季节,我家的日子也捉襟见肘。母亲说,前些日子窖上的白菜,坏的吃,好的赶集去卖。

凿开大地上的冻土,却凿不开我对日子的热情,鲜嫩的白菜埋在地窖里正要酣然入梦,被我们硬生生地从土炕上揪起来,冒着雪,顶着风,目标――冷冷清清的集市。那是我第一次作为一个小贩赶集,头上的猪耳朵帽子遮不住刀子一般吹来的风,扎得脖颈子生疼。母亲在一旁吆喝,我缩着脖子,操着袖口站在风雪中望向天空。天空一片白茫茫,白茫茫的雪,白茫茫的一片天空大地真干净,就是没有一个人肯光顾我们的白菜摊子。临了,三义春羊汤馆的老板看着不落忍,兜去了几棵,总算换回一点油盐钱。回去的路溜溜滑滑,母亲在脚上绑了一根绳,增加摩擦。我呢,吃完一个热烧饼,不走路,在旷野上像一匹不知忧伤的小野马。

时光就是这么过来的,无论你是否愿意,风还是风,雪还是雪,屋檐上的冰凌还是冰凌,像达摩克利斯之剑,闪闪亮,亮晶晶,不知哪天就会凌空落下。

五九,六九,沿河看柳。说着说着,父亲的梅花消寒图就画了大半,火盆里的火还旺着,母亲教三姐二姐学习女红,言及未来,说乡下女孩子就要有个乡下女孩子的样子,要刷锅做饭,要针线缝补,要洗洗涮涮,要相夫教子,好像乡下日子就是乡下女人一肩挑,男人只负责在外耕田做工。那么母亲呢,后来我想,在父亲偏瘫多年的岁月里,肩头上扛起了多少日月,胸中流淌过多少激流?

柳是村庄的标志物之一,在水边,一株柳从出生到长成歪脖子老柳需要漫长的时间。四月柳絮轻扬,每一朵飘扬的柳絮中都有一粒小小的种子,絮是柳的精魂,我在一篇文章中如是说。“纷纷,似一场四月的雪,从柳树开始,从这一棵守望在故乡水湄的柳树上,生出那么多飘雪的乡村旧事,一片片漾开,一朵朵轻r。你伸出手,轻盈的柳絮若即若离,刚要触及指尖,却被一阵风吹远。乡愁也是这样,来时亦纷纷如雪,落在梦的每一个角落,却长着一双看不见的翅膀,昼与夜,轮番交替,飘进思绪。”

那么,此时的柳树正在苏醒,皴裂的树皮上有隐隐的青痕,柳若醒来,大地上的事物都会醒来,返归的鸟,蛰醒的虫,必将驱走这满目的荒寒,还给我们一座盎然的村庄。

七九,八九。父亲从浓浓的夜色中醒来,一头黑犍牛是父亲多年的伙伴,牛屋在村后,父亲和牛住在一所房屋里,我和父亲睡在一张地铺上,豆秸,麦秸,玉米秸,松松软软度过一个寒冷的冬天。梅花图在土墙上挂着,人一抬头,牛一抬头,都能看见。人看见了知道春天近了,父亲会在草料里多加几把玉米面;牛看见了知道土地快要耕种,努力加餐饭,让肩胛上的突起更加结实、强健,以对抗繁重的课业。

我站在河边等河开。很多年我都没能忘记河开凌汛澎湃的样子。这是冰封已久的热情,这是汹涌撕裂的呐喊,这是时间打败时间,潜流终于不肯再沉潜,涌动着,堆叠着,呼喊着,向时间的纵深流淌。

九九燕归来。父亲憷了一下眉,父亲叹了一口,父亲伸了一下腰,父亲沾着最后一滴胭脂红,将从弯腰老九那里请来的梅花消寒图涂上最后一笔,把手中的秃毛笔重重放下。

按说,九九消寒图不能算是一个游戏,父亲只不过在漫长的冬天无可依傍,一张纸,一支笔,只为排遣内心的孤寂。其实,消寒图只能算是一个游戏,寒冬袭来,一家人围坐在火盆旁边,烧几枚花生,崩几粒玉米,溅起的火光就像倏忽而逝的花朵,点染成梅花的胭脂红。

柳树青了,燕子呢喃,憋了一冬的牛打了一声响鼻,腿脚深深植入脚下的泥土。耕田人头戴斗笠,烟青色的天空飘来一丝细雨,“哦――咿”的吆喝声驾驭着春天。我站在背景的某个角落,多年以来我习惯站在乡村的某个角落,注视这片生生死死的田野,九九消寒冬去也,而父亲早已化作一g泥土,以露珠的方式在叶子上睁开双眼。

(宋长征,著名作家,山东菏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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