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向泥土的箭

时间:2022-09-09 05:37:50

我虽然第一次到新疆,但对它没有陌生感。它的太阳,与我故乡大兴安岭夏至前后的太阳太像了,对人间千般的不舍,迟迟不落。我曾在晚上八点钟,和几位朋友在伊犁河畔的一座八角亭里,看一对对盛装的新人,沐浴着阳光,在音乐和清风中翩翩起舞。看过了婚礼的热闹,九点钟吧,我又独自溜到果园摘杏子吃。而这个时刻的太阳,还明晃晃得如一面铜锣呢,惹得我直想往它身上投几个杏子,砸出点回音来。

除了这仿佛被施了魔法的太阳,其满面的青春气让我熟悉,还有一块土地在我的意念中也是熟悉了的,那就是伊犁河南岸的察布查尔。察布查尔,是锡伯语“粮仓”之意。而生活在这儿的锡伯人,是两百多年前从东北迁徙而来的。

锡伯人最初游猎于大兴安岭东麓,他们的始祖是鲜卑人。两千年前,鲜卑人走出大兴安岭森林,挺进中原,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由少数民族建立的北魏王朝登上了历史舞台,历时148年。在大兴安岭阿里河密林深处,有一个嘎仙洞,1980年在石室内发现了石刻祝文,是北魏太武帝拓跋焘于公元443年派遣中书侍郎李敞祭祖时所刻的。这个神奇的洞窟,无疑是他们的“祖庙”。我曾在1986年探访过嘎仙洞,洞口呈三角形,洞内宽大幽深得如精心开凿的军备库,能容几辆卡车并行。我还记得抚摩了一下镌刻着祝文的石碑,其彻骨的阴凉至今难忘。那个年代,从中原到大兴安岭,快马也要走上十天半月的。拓跋焘得天下后不忘宗祖,让我对他油然而生敬佩之情。据史书记载,拓跋焘是一个骁勇善战的将军,他崇尚节俭,厌恶奢华,率军时赏罚分明,曾有“法者,朕与天下共之,何敢轻也”的至理名言。可惜这样的英雄,最终为手下的宦官所杀。看来自身的光芒过于耀眼了,刀剑的寒光逼近时,会难以辨析。而这混迹其中的不祥之光,往往跟毒蛇一样,看准时机,就会突然下口,熄灭一种大光明。于是,历史上也就有了一幕又一幕的黑暗时刻。

鲜卑后人的锡伯人,走出大兴安岭后,主要生活在松嫩平原和呼伦贝尔大草原上。他们骑马善射,英勇无畏。所以,当清朝的西部边疆频频受到外敌侵扰时,乾隆皇帝想到了他们,发动了伟大的“长征”,抽调了锡伯族官兵一千多人,连同他们的家眷,共计三千两百多人,于1764年的农历四月十八日,让集结在盛京(今沈阳)的他们,开始了西迁戍边。从沈阳到伊犁,如果在地图上画一条直线的话,是从东到西的一条漫长的线。两百多年前,依赖马车牛车前行的他们,要穿越这样的一条线,其艰辛可想而知。他们一路风餐露宿,农历八月经由蒙古高原时,正遇上暴风雪,牲畜大批死亡,人员多有冻伤,军队不得不停下来休整,度过严冬。次年草返青后,他们从蒙古部落借了战马和骆驼,继续西行,谁知到达科布多时,恰逢阿尔泰山积雪融化,洪水阻隔,他们被迫停滞两个月。由于粮草不足,不得不挖野菜充饥。即便这样,他们最终还是到达了伊犁。乾隆皇帝给他们西迁的期限是三年,而锡伯人用了不到一半时间。如果刨除被风雪和洪水围困的日子,这支队伍走完全程,仅仅用了半年多的时间,堪称奇迹!最让人震撼的是,队伍到达目的地时,人员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增加了,这其中就有在旅途中出生的三百多个婴孩!可以想见,在漆黑如墨的暴风雪的夜晚,在洪水泛滥的血色黎明,锡伯人身上涌动的那股原始的生命之泉,是多么强旺。这样的民族,无疑是人间的牧歌天堂!

我们来到察布查尔的时候,是晚上七时许。参观锡伯族西迁纪念馆时,刚看完第一个展馆的西迁沙盘图,接待方就唤我们回返,说是当地的领导已经前往餐厅迎候,我们必须赶回去吃饭。我便与他们商量,能否容我们快速看完?只需一刻钟就行,谁知被斩钉截铁告知不可。回到旅行车上,我再次央求,仍未果,干是倔脾气上来了,抬腿下车,不管不顾的,奔回纪念馆。令我感动的是,旅美学者查建英女士也随之下了车。我们走马观花地浏览了两个馆,看到的是一些兵器和生活用具,然后来到院子。那里有一个小型射箭场,两面靶子竖在草地上。查建英拉弓射箭,箭中靶上,欢呼雀跃;而我不得要领,几次拉弓,箭在弦上,始终不发。馆长便手把手教我,终于射出一箭,不过它没有飞向靶子,而是一头栽在泥土中,壁立于青草之间,仿佛它就是青草中的一员。

离开察布查尔后,我们去了喀什。从南疆返回乌鲁木齐时,恰好是七月五日的黄昏。我们入住宾馆不久,城区暴力恐怖事件的消息传来。在那个不眠之夜,我几次走到宾馆的院子,在高大的树丛中游魂似的飘来荡去。那个夜晚的声音和气味,把我的心撕裂了。我的心在滴血的时候,眼前不时闪现出那支飞向泥土的箭。我多么希望这世界上所有的刀,只在欢歌时屠宰牲畜才亮出锋刃;所有的石头,只为女人在河畔哼着歌谣捶打衣服而生;而所有的棍棒,不过是为了打落果园中高挂枝头的桃李。我多么希望,我射出的那支飞向泥土的箭,会在秋日的寒露中,与万物同枯,与血腥永别,在转年的春天,安然复苏为一棵清香四溢的草,做露珠的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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