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代“戏痴”成肖派

时间:2022-09-08 07:39:21

秦腔论派,远不如京剧等其他剧种。早年秦腔须生与旦角形成了“麻子派”与“胎里红。”1912年易俗社成立时,“胎里红”党甘亭入易俗社为教练,栽培出有“陕西梅兰芳”之称的王天民。

其后,王天民的徒弟肖若兰入社,一脉相承了王天民的唱、做之工,以自身条件形成了秦腔界公认的“肖派”,肖若兰弟子李淑芳更是将肖派发扬光大。

三代肖派,大半个多世纪里演绎了易俗社名伶的各自不同命运。

王天民:七分天赋胎里红

1925年的一天,西安易俗社挂出了当晚的戏牌,戏迷们看到《柜中缘》翠莲的扮演者刘箴俗被换成了一个陌生的名字。

就在这晚,当一双小手掀开幕帘怯怯地谢幕,场下掌声如潮,戏迷们从此牢记住了这个叫王天民的11岁男孩。他的教练党甘亭在幕后长出了一口气,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放下了。

很久没有这样一浪高过一浪的掌声了,易俗社的老人们知道,这孩子一炮打红了……

西安市西一路小巷深处,修建于上世纪80年代的几栋易俗社家属楼,如今已破旧不堪。几经打听,记者找到王天民女儿王淑珍的家。

已经七旬的王淑珍腿脚不便,长年陪伴她的是一只小狗。王淑珍1960年毕业于陕西师范大学,先后在易俗社的文训班、西安市艺术学校任语文老师。

“从我父亲开始,我们一家的命运就和易俗社紧紧联系在了一起。”王淑珍前些年去世的老伴杨天易曾是易俗社的须生演员,儿子是易俗社的司鼓,只有儿媳妇丁小玲继承了外祖父的一脉,主攻小旦和花旦。

王天民字紫纯,祖籍陕西岐山,1914年生于西安,1924年入易俗社,为第七期学员。据记载:“初入社,习小生,教练党甘亭以其声音清朗,姿容妙曼,乃令改习花衫。”据说当年高培支社长都要问每个新入社的娃娃小名叫什么,然后按易俗社的规矩将原名留一字改一字。王天民乳名天贵,高社长便说:“那就叫天民吧。”

“父亲1 0岁考易俗社,实是家庭生活所迫,为了吃饱饭。他刚入社时学生角,当时易俗社著名的旦角刘箴俗22岁就得了‘肺痨’早早没了,急需旦角,那些老教练眼睛很‘毒’,就让我父亲改学旦角了。”王淑珍回忆说。

一出《柜中缘》,让王天民崭露头角,成为轰动西安的易俗社台柱子,易俗社也因他的演出收入倍增。“1929年,易俗社第七期学员毕业,有个主攻青衣的肖筮易,虽然他没有出彩,但和王天民搭戏的过程中,却将招招式式牢记在心,然后教给了他的女儿肖若兰。”

到1930年,王天民已经享誉西北。因为王天民总能把女子的“国色天香”演绎得淋漓尽致,长安城中戏曲爱好者组织的天香院便将“天香院主”称号赠与他。

不过,王天民真正声名远播,还是在1932年和1937年,易俗社两次赴北平演出。据说,京剧四大名旦之一的尚小云先生亲自为王天民着妆;号称“梅党”之一的齐如山也为之心动,他看过王天民的《洞房》一戏后,专门设家宴约请王天民,并烦其即席表演《洞房》之“笑”,齐如山盛赞:仅这几笑即可作长篇评论。

王天民的细腻表演,不仅拉住了不少戏迷,而且吸引了许多和戏剧素无缘分的人。据当时京津的《全民报》、《民渝报》评论:一般人都众口同声地赠他一个“陕西梅兰芳”的徽号,并赞许王天民“有(程)砚秋之端丽,(荀)慧生之娇媚”。《全民报》甚至有“若此伶久居旧京,改唱皮黄,恐怕梅(兰芳)程(砚秋)荀(慧生)当退避三舍”的赞誉。

王天民名动京津,其风头之强劲,堪称秦腔史之最。

梅兰芳其时正在上海,闻听齐如山转告,竟多年“耿耿于怀”,以至于1957年来西安时,还特别到易俗社看了王天民的《洞房》。

1962年,尚小云先生撰文道:“王天民同志主演《美人换马》有一场搜府,情节很紧张,给我印象最深。后来我自编自演的《墨黛》,其中有一场搜府,就是特地从《美人换马》里移植过来的。多年来,我每次演出《墨黛》,都会想起易俗社,想起王天民同志。”

王天民色艺双绝,凭的是“老天爷赏他的色”,还有党甘亭传给他一身“胎里红的艺”。但名角也有名角的苦恼。“父亲一天早中晚各有一出戏,晚上还要给有钱人家去唱堂会。连病了都不敢休息,当时社里那么多人就靠他吃饭。有时累得蹲在茅房不敢出去,靠这才能休息一会儿。”王淑珍回忆说。

名倾天下,也让王天民累了一世。说起父亲积劳成疾而离世的事情,王淑珍眼眶红了。儿时的王淑珍几乎没有什么时间和父亲在一起,对父亲的记忆,就是那个不知几时回来、几时走、累得连话也没力气说的“陌生人”。

在老戏迷们心中,更欣赏的还是王天民的“德”。上世纪30年代有戏霸垂涎他,被拒后,借口将其拘押数日。高培支社长多次赞叹:“王天民之于易俗社,真忠臣也!”抗战时,逢敌机袭扰,剧社收入锐减,他带头领取工资的四分之一。“宁夏王”马鸿逵以十箱大烟土、一万现大洋及金戒指等诱其去宁夏,他不为所动,后随剧社去宁夏演出,马私下赠以重金,他也如数上缴社里。

这样一个易俗社的功臣,“退休时只给领50%的工资,这莫名奇妙的不公正待遇,他都忍了。”王淑珍说起此事,至今仍愤愤然。“”时,王天民受迫害,病情加重后连腰都直不起来,手里所提菜篮几乎触地,社友向他搭讪逗趣儿:你这样子还能“洞房里偷眼看奴的新郎”吗?王天民只能苦笑以答。

1972年8月,王天民重病入院,10月8日,58岁的老人撒手人寰,葬于西安东郊田家湾。当时主持剧团工作的秦良武先生迫于形势不便开追悼会,只能以小型“座谈会”以示志哀。

肖若兰:三分天赋七分功

据戏剧界前辈们总结,成一个好角,有6个要求:嗓音、唱功、身材、身段、面貌、表情。而这其中嗓音、面貌、身材是靠天赋的。

“客观地讲,肖若兰的嗓音天赋并不真好,音域较窄、音色欠亮、而且在鼻腔中带有明显的‘囔音’。”著名戏剧编剧张晓斌说,“但她后天善于去改,竟能化缺陷为神奇,擅长用加花、挑滑、顿闪、憋气猛喷放音来突出个性色彩,因而使‘囔音’成为经典。”

上世纪30年代末,易俗社不收女生,但肖若兰的父亲肖筮易私下让6岁的女儿接受了正宗的易俗社启蒙。“肖老师的启蒙老师是当年陈雨农先生的师弟郑香亭,为她排过《杀狗》、《断桥》等戏。”肖若兰的关门弟子李淑芳说。

肖筮易离开易俗社去“吃江湖饭”时,年仅8岁的肖若兰以一口正宗易俗社唱腔开始登台。仿佛是一夜之间,“八岁红”成了渭北高原老少皆知的名字。10岁时,肖若兰开始接受王天民的口传身授。

从1942年开始登台到1952年进入易俗社,这10年间,年幼的肖若兰随父亲到处奔波,先后在咸阳益民社、西安晓钟社、尚友社、三原明正社、西安秦声社等社班搭班演出。除了武戏,小旦、花旦、老旦,她都演过。据说15岁时,肖若兰已经会演30多出戏了。

“她的悟性极高,但你要问她演出的渠渠道道,她会说,你不要问,反正我就是那样的唱。”原易俗社副社长,高级编导杨文颖说:“后来这辈演员中,我最推崇的还是肖若兰。她的拿人之处就是从不卖嗓子、不野不吼、不卖弄,表演质朴、本色、平实、引人入胜,让人受活(陕西方言:舒服之意)。”

肖若兰的唱腔从不固定,“一遍一个样,随心所欲,怎么唱都顺溜,如何唱都出彩,随性唱都入戏。”据杨文颖讲,曾有人试图记下肖若兰《藏舟》的唱谱,就出场时的“耳听岸上有人唤”四句,半天都难定夺。

1952年,为参加在北京举办的全国第一届戏曲观摩演出,西北区以易俗社为班底,组成了一个代表团。18岁的肖若兰获得了表演三等奖。这次演出让戏曲界知道王天民带出了一个非常出色的女弟子。回到西安后,她就留在了易俗社。1956年,肖若兰获得了首届陕西省戏曲观摩大赛表演一等奖。

但真正让肖若兰名动天下的却是1958年和1960年,长春电影制片厂和西安电影制片厂分别拍摄的《火焰驹》和《三滴血》,这两部电影成就了易俗社新一代两个重要人物:陈妙华和肖若兰。

“老师一生视唱戏如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肖若兰的学生李淑芳说。很多演员在现实生活中都会显得手足无措,不会做饭、洗衣,也不会教育下一代。肖若兰如此,与她同年代的陈妙华亦如此。

“生活中的肖若兰非常柔弱,遇事总要靠台上台下与她亲如姐妹的宁秀云来拿主意。”杨文颖回忆说,“李淑芳当年学艺,吃住在肖若兰家,亲眼目睹老师安然面对家中一片狼藉,然后对李淑芳说,娃呀你过来,咱唱咱的。”只要一唱戏,一切不愉快便烟消云散了。

论起“痴”来,肖若兰更甚于老师王天民,连躺在床上的时间都不放过。“她为一句唱腔能琢磨几个小时,手就在肚脐眼这儿画着圈,这么唱一下,觉得不行,再换成这么唱一下……”李淑芳比划着说。

相较于王天民的天赋,肖若兰更多靠的是后天的努力。杨文颖说:“肖若兰之所以能形成独特的肖家风韵,正是兼收并蓄所致,而她的聪明之处,是能巧妙地将王天民、李正敏、孟遏云等众家之长集于一身,却不着痕迹。”

肖若兰也演出过一些现代戏,比如《红梅岭》、《沙家浜》、《于无声处》等。那时肖若兰30多岁,正值一个演员最具舞台艺术魅力的时候。但不久,她被划入当时的“三名三高”(名作家、名演员、名教授和高工资、高稿酬、高奖金的合称),下放到西安北郊的草滩农场劳动改造。此后由于“多事积郁”,肖若兰的身体每况愈下。

“肖老师好学,更爱才。”李淑芳至今记得,当时自己还是周至县剧团一个不知名的小演员,肖老师不仅收自己为徒,而且每周到西安学戏,都是在老师家同吃同住。肖老师女儿嫉妒地说,“待她比待我要精心的多。”

由于多种原因,肖若兰早早就离开了舞台。“我和她学戏那会儿,老师已经退休了,很少着装上台,只能清唱。”此时肖若兰的演出录音及舞台表演电视片等已被收录到《秦腔百名演员唱腔选》、《中国艺术家唱腔专辑》中。1993年,陕西省振兴秦腔指导委员会举办了“肖若兰舞台艺术流派理论研讨会”,正式将其演唱风格确定为“肖派”。

1994年下半年,肖若兰被确诊为胃癌晚期,但她仍坚持在病床上为李淑芳教排她的拿手戏《藏舟》。

1996年2月24日,肖若兰去世,时年62岁。

李淑芳:谁来举起肖派旗

“2009年,易俗社进行文化体制改革时,我随大批人员一起内退了。”

在西安北郊一个小区里,记者见到了李淑芳。让记者难以相信的是,这个1968年出生的肖派秦腔传承人,已经退休了3年多!

“那年巧的很,这边我刚从易俗社办完退休手续,那边省文化厅让我去领‘秦腔省级传承人’证书。”李淑芳苦笑着说。

2011年6月,李淑芳获得了戏剧界最高奖“梅花奖”,可在杨文颖看来,李淑芳的表演和唱腔仅仅是基本成熟了,如果要追求完美,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可惜没有了强大的演出班底和高水平的舞台,她以后能不能发扬和光大肖派艺术,就真的很难说了。”杨文颖惋惜地说。

李淑芳回想当年进周至县剧团时的情景,一切还历历在目:“我去剧团,人家一看,就不想要我,嫌我长的不好看。我们家当时很穷,我是穿着一件黑色的旧棉袄去的。时任周至县剧团团长的王鹏辉听我唱了一段戏后,觉得有些肖若兰的味道,就说服其他人,将我留下来试用。”

话虽这么说,可李淑芳作为“戏痴”也是出了名的。她4岁时常常站在自家院里一动不动地听广播里的秦腔,5岁时就会唱《三滴血》。“我爸看我一听秦腔就动也不动,高兴地说,爸带你学戏去。”

从此在乡村的路上,只要听到哪里有秦腔班子,父亲就会骑车带着这个小戏迷去拜师。很快,周围的人都知道小姑娘唱得好,父亲所在的自乐班外出演出时,大伙也会轮流背着小姑娘四处去唱。

“跑江湖”出身的李淑芳,早早就练就了丰富的演出经验。她刚进县剧团就碰上下乡演出,专业剧校出来的演员面对台下的阵势,都有些手足无措,可她却是应对自如。在农村演出,一天三开箱,别人适应不了,李淑芳只要和人简单合排一下,就能上台。下午的折子戏,几乎天天是她的。

“拜肖老师学艺之前,为学她的唱腔,我听坏过三个录音机。”与很多农村孩子刚开始学戏一样,李淑芳真正的“启蒙老师”就是广播和录音带。王鹏辉说:“我们渐渐感觉到李淑芳的唱腔很有肖若兰的韵味,特别是鼻音唱腔。而且她比别人好学的多,排练时很快就能理解导演的意图。”当时县剧团有个人才计划,李淑芳被确定推荐去拜肖若兰为师。

“后来我才听肖老师说起,县剧团把我的录音带给她后,她刚听了第一句,还以为是她自己唱的。听给她放录音带的女儿说这是我唱的,肖老师有些呆了。”李淑芳说,当时想拜肖若兰为师的,西北五省大有人在。

“这娃能吃苦,爱戏成‘痴’,合了肖老师的眼缘。”1988年夏天,王鹏辉带着李淑芳在西安钟楼饺子馆请肖若兰吃饭,还有易俗社的雷丰等人坐陪。饭后,李淑芳向肖若兰行了鞠躬礼,这就算是正式拜师了。按肖若兰后来的说法,李淑芳是她的“关门弟子”。其后,她果真再没有单独收过弟子。

李淑芳所在的县剧团是靠下乡演出为生的,每年要演出400多场,有时就抽不出时间来西安学习。肖若兰对此很有意见,听了李淑芳的解释,她才觉得这娃真能吃苦。“只要抽出时间,我就去西安,每次都坐最早一班车赶到西安,西安的人才陆陆续续往单位走。”

“每次一见面,肖老师除了说戏就是说戏。晚上和她一起睡觉,她还会不停地指点我唱腔、眼神等,我都是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李淑芳回忆说。

在和肖若兰学戏的8年间,李淑芳也学到了老师的“德”,更沾染了她的那份“痴”情。1994年,李淑芳终于通过了基本功的“改造”,肖老师开始给她排《藏舟》这出戏了。但没料到下半年,老师就被确诊为胃癌。“她是在病床上一点一点教我的。”凭这出戏,李淑芳当年全票获得了西安市“石榴花大赛”一等奖。

“小肖若兰”,这是戏迷们对李淑芳的称呼。肖老师听说后,在病床上对王鹏辉说:“以后就叫她‘小若兰’吧!”

肖若兰去世的第二年,已调入易俗社的李淑芳获得了陕西省青年演员折子戏和新百名秦腔大赛一等奖,从此名扬西北戏剧界。特别是2000年获首届中国秦腔节表演一等奖后,她从真正意义上开始成为年轻一代中的名伶。

“相比她老师嗓音的‘云遮月’,她嗓音的条件显得要好很多。”杨文颖认真地说,“在他们这一代年轻的演员中,我还没有给任何人写过评论,但给她就写了两篇。”

2008年11月,为申报个人梅花奖,李淑芳在西安人民剧院举办折子戏专场演出,杨文颖第一次现场观看了李淑芳的演出。他观后的评语是,“较之乃师,更具优势,嗓音宽绰些,扮相丰富些,甚好,甚好!”能得到知名“老戏骨”的这番评价,实属难得。

“肖老师要是在世,肯定不会让我离开舞台的。”说这话时,李淑芳显得很无奈。“一天我去同学家看《三滴血》,回来慢慢细想这部电影中的演员们,大都命运多舛,对比一下我们这代演员,突然有种不祥的感觉。”李淑芳不解地问记者:“是不是我们长年在舞台上过于光鲜动人了,现实生活中才要承受这般挫折之苦?”

赋闲在家的李淑芳,如今每天和一位老师学书法。

“演员在黄金时期离开舞台,这种痛苦,不是平常人所能体会的。我从四、五岁开始学戏,直到现在,唱戏就如同我身体的一部分,离开舞台我都不知自己还能有什么用?”

文化体制改革后,秦腔演出公司下设了很多分公司,易俗社也成了其中的一个。离开易俗社的李淑芳有时也受邀去别的演出公司去演出,但这种感觉和过去完全不同。

肖若兰的女儿去年专程找过李淑芳,说:肖派的旗你一定要擎起来啊!

但目前的现状,如何将肖派艺术更好地传承下去?李淑芳说,她不知该怎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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