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了,悠悠此情成追忆

时间:2022-09-07 07:21:40

静静地,他是我心头的温柔

考上大学时,我20岁,已经很不容易了――我11岁那年,父母因为车祸,就那么走了。我被奶奶带大,奶奶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惟一处在一个屋檐下的亲人,日子虽清贫,但我的学习还好。父母出事后,我就感到世界很静,静得让我轻易就可以记住任何事情,静得我可以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大学里,他是我的生物老师。那时他还年轻,才30多岁,我依然记得第一次见他时的情景。那是一个爽朗的午后,教室里,我依窗而坐,阳光在一片柔和中静静地泻下。他出现在教室门口时,脸侧转着进来,留存着青春的朝气,嘴紧紧地抿着,严肃得叫人敬畏。阳光仿佛偏爱他似的,在他的身上镀着一层薄薄的金光,让他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是闪亮的。他有着学者的儒雅,也有着一般学者所没有的健朗。

那是他第一次给我们上课。而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莫明地喜欢他,我虽然没有正视他,但他讲的每一句话,我都听得很仔细,并记在脑里。他每次上课时,我总拿着笔在本子上认真地记着。课后,他问我:“我讲课有那么多东西可记吗?”我浅浅地笑着,低头不语,我不知道自己在他面前为什么会那么羞怯。他看看我,笑着说:“你沉静得叫人不忍和你说话。”听他说话,我知道自己心里并不安静。他知道了我叫余梦圆,我也知道他叫赵文轩。

大二那年的秋天,我的奶奶去世了。在这个世界上,我再也没有了直系亲人,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我不知所措。奶奶的安葬全仗着不多的亲戚、同学和老师们的帮助与安排。望着他为我家里的事忙前跑后的身影,我仿佛觉得他似乎与我的生活有着某种联系,他也似乎成为了我生活里的依靠,我开始和他有话说了……

奶走了,留给我满脑子的空白。听他的课,把所有心思用在学习上成了我生活的全部。我对他和他的课充满了期待……

大三那年,有一天他来上课,我突然发现他老了许多,头发变得稀而乱。我不明白这是怎么了。后来我得知,他的妻子得了脑血管病,瘫痪了。从那时起,我看到他在课堂上不再有平稳的眼波,他总是急匆匆地上课,急匆匆地下课。我知道,他有一个还在上初中的儿子,家里所有的事都落在了他的肩上。其他学生们只看到一个老师的风采在一两年间迅速地不见了,而我,看得更明白,我甚至莫明其妙地想为他分担什么。

常常在黑夜的深处,我站在校园的花坛旁看着教师家属院,静静地看他家里亮着的灯。在那样的夜里,我的目光久久地望着,以至于夜的漆黑也让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浓浓的温柔……

他的目光里仿佛能望出一座城来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我想他从来不知道我曾在这样漆黑的夜晚凝望过他的家,在心里,他成了我的依靠。后来我毕业了,便主动报了他的研究生。那时我们已经很熟了,我便去他的家,见到了他的妻子,那是个很善良的女人。我也见到了他的儿子,那时,他儿子已上高中,嘴唇上有一层淡青的茸毛。他儿子很喜欢和我唠嗑,对自己的父母竟说过这么一句:“和你们说话有代沟,和梦圆姐姐就没有。”渐渐地我和他的家人也混熟了,我有空就去帮他妻子洗澡、擦背、给她梳一梳头,有时我也给他的儿子补课,还偷偷地教他儿子怎样讨女孩子喜欢。

偶尔,我看他一个人坐在阳台上发呆,不禁问他想什么,他告诉我,我的沉静使他的心情安逸。他还想,我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家里?为什么会对他的家人这么好?我说不出道理,只有对他笑。静静地笑给他,是我最好的表达。我关注他的生活,一种叫我怜惜的生活,我说不出是对他同情还是其他的什么。我喜欢去他家,努力地帮他做家务。为他分担,是我心里最愉快的,我隐隐地知道这是一个20多岁姑娘的情窦初开。他也许不知道我心里的这一切吧。

学校指定他去上海开一个月的学术讨论会。他找到我说:“想了很久,把家里交给你吧。”我笑了:“你放心去吧,家里有我。”当我这样说时,突然感觉自己好像成了他家里的主人。

在这一个月里,我住在他家,和他的妻子聊天,帮他的妻子洗澡,给他的儿子做饭以及补习功课。在夏日的傍晚,我推着他妻子出去散步……他妻子摸着我的手说:“梦圆,你是个好姑娘,我知道你的心……”听了这话,我吓了一跳:“你知道什么呀?”两个女人在这样的黄昏里,沉默而善意地笑着。

他回来的前一天晚上,我给他妻子擦洗完之后,在他家的浴室里也洗了澡。站在莲蓬头下,我突然脸红了。我想像着他也是站在这个莲蓬头下洗澡的,那么……他也就踩在我现在踩的地上洗澡。这样想着,突然之间一种蜜一样甜的空气就在这个几平方米的浴室里很隐秘地弥漫开来,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心跳得这么快,而这样的感觉我很回味。

他回来了,给妻子和儿子都买了东西,还给我带了一块真丝的头巾。我很高兴,不见他的时候,我常戴着,但去他家的时候,我从来不戴。

一个月后,他的妻子病情突然加重了。两个月后,她自杀了,没有任何征兆,用自己仅会动的一只手割腕自杀了。

他妻子走后的日子里,我能够感觉到沉浸在他生活里的失落与痛苦。一天晚上,我去劝他,希望他再娶。他叹息着,说有些事情我还不懂。送我走的时候,他站在楼道里看着我,我也看着他,就那样远远地望着。我感到他的目光里有什么,可我又看不出来,也看不清晰。忽然之间,我甚至有点儿憎恨他,他哪怕给我一点点暗示也好呀。可是没有,但我明明感到从他的目光里仿佛能望出一座城来,可是真的有吗?……那或许只是我的幻觉。

时间水一般地滑过去,当我念完研究生后,在他的帮助下,分到了一个生物研究所做研究员,工作环境优越。可我还是一个人过,写字台上种了一盆水仙,没事时便对着水仙发呆。有时,我做好了饭,却不想吃。我会想:不知他现在吃了没有?

28岁那年的春天,我接到了他的电话。他说:“小圆呀,星期天有事吗?不忙就过来,一起吃个饭吧。”我很高兴,穿了米色的长裙,第一次系上了他那年从上海给我带回来的真丝头巾去见他。

这时他的儿子已经在外地上大学了,而他还是一个人孤零零的。走进屋子,我看到屋里还有一个人――一个年轻男子,戴着眼镜,个子很高,穿着西服。他躲进厨房,让我们待在一起,我明白了他这是在给我介绍男朋友。那个人说了些什么我不知道,我的脑海里只晃着他孤单的身影,听到他不断的咳嗽声。最后走时,他望着我说:“你嫁给他吧,我放心了,心也就静了。”那个人也是他带的一个得意门生。

半年后,我嫁给了那个人,又过了半年,那个人要带我离开中国,去加拿大。走时,我俩一起去看他。那天,他张罗了一桌子的菜,其实他已不太做饭了,都是买的一些半成品,回来一拌。他不好意思地说:“你们吃,吃吧。”说话时,一枝筷子掉在了地上,他弯腰去拾,接着又去洗。看他日渐消瘦的身影,我几乎要哭了。那是怎样的一顿饭呀,艰难而叫人感伤。

我去了加拿大,刻骨铭心的却是那晚他在楼道里看我的目光,那是我明明感到仿佛能望出一座城来的目光啊!可那渐渐就要成为回忆了。

静了,此情只待成追忆……

接下来的日子是繁忙的,丈夫在加拿大办了一家公司,再接着我生了一个女儿。女人一旦有了孩子,心就慢慢平实起来。渐渐地,我感到以前的那些事抓也抓不住了。很长时间,我没给他打电话,因为我不知说些什么,说自己好,说自己不好,我觉得都不应该。

偶尔他会主动给我发过来邮件,简单的几句问候,说是有些想念,希望我有空回去看看。我告诉他,我也想念着他,方便的时候,我一定会飞回去看他……

可想不到的是,他的得意门生――我的丈夫,在和我结婚第九年时爱上了一个法国女孩儿。丈夫对我说:“你是一个没有激情,安静如水的女人。”面对突如其来的婚变,我并没有恐慌,在加拿大我已有了自己的工作,而且孩子和我过,丈夫因为离婚要支付给我一笔高额的费用。只是这一切突然之间让我觉得世界变了。

我离婚的第二年,有一天,赵文轩的儿子从国内打来电话!那个曾经嘴上有着淡青色茸毛的小伙子在电话里对我说:“我爸爸死了,晚期肺癌。”挂了电话,我竟然没有觉得悲痛,隔得太远了,好像悲痛还没有从那头传过来。我只是觉得那句话长久地在我的房间里飘荡,带着回音,接着是炽白的光晃得我睁不开眼。

我去赴他的葬礼。我怎么也想不到,我会是在这样的情形下飞回去看他,而看到的却是怎样的一个他啊!我慢慢地修饰自己,如同去赴一个隆重的约会,我还找出了很久以前他给我的那块头巾。

当到了他的楼底下,我突然害怕了,腿软得怎么也抬不起来。我知道二楼就是他的家,他现在就躺在那里,等待着我。可是我怎么也走不动了,我让他的儿子将我的女儿带走,自己坐在花坛上,想蕴积了力气再上去。这么些年了,这个花坛还是这个样子,我记得当年,就是在这里,在那个漆黑的夜里,我望过他家的灯……

终于走到了他的家,一进门,我便看到了他的照片。那样金色的笑容,那曾是我第一次见他时的笑容啊。屋子里有一些吊唁的人,人们奇怪地看着我,看着这个苍白而沉静的女人,不知我和他是什么关系。

那里便躺着他的身体。我慢慢地走过去,并不哭,只是跪下去,紧紧地抱住了他,咬了牙,将头深埋在他的身体里。人们只是劝我:“节哀吧……节哀!”可谁能明白这么多年我对他刻骨铭心的思念呢。

他儿子把我叫到里屋,什么也没说,将一本日记交给了我,还有一个小盒子,然后走了出去。我打开日记:

“昨天晚上,我给小敏(他的妻子)洗完脚后,她看着我,我想她可能有话对我说。她用手指在我的手心里写了两个字,我才明白,她写的是‘梦圆’。我摸了摸她的头,让她别乱想……”

“说真话,梦圆的确是一个让人心动的好姑娘,可我……让美好的就那样兀自美好吧,守望爱情也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我能怎么样呢?”

“小敏自杀了,为什么我那天晚上一点儿都没觉察出来呢?她太了解我了,知道我什么时候会放松警惕。这真让我接受不了,这么多年了,我的生活仿佛突然空白了。我知道,她是不想拖累我;我也知道,她是觉得瘫在床上已让她太没有尊严;我还知道,她是想让我和梦圆在一起……”

“昨天半夜,我又把梦圆的耳针拿出来看了看,想着这耳针衬她几乎半透明的耳垂,真的是很美的。本来那天是想要把耳针还给她的,可终是留下了,是不是有点儿过分呢?儿子已经上大学了,我也能从梦圆的目光里看出些东西来,可,我这样的年纪,又能给她什么幸福呢?我越来越像个老人家了,发现自己现在那么怕冷……”

打开那个小盒子,我惊奇了,这是我当年戴的那对银耳针。在他去上海的那个月,我在他家的浴室里洗澡,忘在那儿的,再去找也没找到,还以为让水给冲到下水道里去了。那对耳针在阳光下放出了耀眼的光,想是被他不知抚摸多少遍了,还带着他的体温。

有泪从我的眼里滑落,静静地,我任它们恣意地涌出……

那天晚上,所有的人都走了,我第一次在一个夜晚陪伴了他。我一遍又一遍地抚摸他的脸,然后问自己,这是他吗,再回答自己,是的。我流了泪,不为悲痛,而是为幸福。

当他去了另一个世界的时候,生活才叫我明白:那年我劝他再娶的时候,他在楼道里看我的眼光里真的有一座城,那不是我的幻觉,可我为什么现在才明白呢?当时他为什么不给我确切的答案呢?我好悔,也好恨他。

望着他,我的心格外静,是喧闹之后的沉静,也是大悲之后的沉寂。我回望着自己的生活,当爱情经过的时候,懵懂的我身陷其中却不解。等懂了、明白了的时候,可一切已不能够了!尘埃落定,真正属于我的爱情终于浮出了水面,只可惜,此情只待成追忆……亲爱的文轩,祝你一路走好吧!

责编/赵 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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