脖子上的记忆

时间:2022-09-06 05:02:02

太阳还照在对面山窠里的时候,我的灶里还冒着浓浓的烟,呛得我直咳嗽的时候,场长带着一个男人从那条山路爬上来。

我坐在灶前拨弄着灶里的柴,看着他俩越来越近,最后站在我面前直喘气。我抬头望了望场长,他的额上布着一层细密的汗。再望望场长身边的男人,他的额上也布着一层细密的汗,不过他喘得没有场长厉害。我说,场长,最近没什么情况。

场长抬手在额上抹了一下,然后在草屋前的一个树疙瘩上坐下。他说我知道。他向他身边的男人招招手,示意他在另一个树疙瘩上坐下。场长掏出一盒乘风烟,丢给那男人一支。

我站起身来,揭开锅盖,锅里立刻腾起一股热气,罩着我的头脸。我使劲吹了几口气,热气散了,便看见锅里的粥正开着,一下一下从锅底蹿上来,像大雨的时候地上溅着水花。我用勺子在锅里搅动一下,感觉锅底还是有些米粒粘住了,便多搅了几下。我说,场长,你们喝粥吧。你们喝粥我再加把米。

场长吐出一口烟,说,我们不喝。我们吃过早饭上山的。

我说,我的表坏了,也不知几点了。饿了才熬粥。

场长说,哦。有财啊,有个事和你说一下噢。你看的这片林子是我们县最大的林子,局里为了加强防护,决定多派一名护林员。我便抬头看了场长身边的男人一眼,这才注意到他的面前放着一个背包。

哦,来认识一下,这位是老护林员吴有财同志,这位是新护林员黄志超同志。场长说。那个叫黄志超同志的站起身走过来,伸出了他的大手。

我看了看他的手,他的掌纹很乱。我没有碰它。我没有握手的习惯。而且我的粥熬好了,锅里发出噗噗的声音,我一手拿着勺子一手拿着盆子,脚还伸到灶口踢了踢烧着的干柴。我没有空余的手和他握了。我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回答场长,于是学了电影里常说的一句话:黄志超同志,欢迎你。

那个叫黄志超的伸着手,傻了一下,随即笑了:黄志超同志,欢迎你。呵呵,真有意思。场长也呵呵笑了。他把烟头丢地上,用脚拧灭,站起来说,有财,志超就交给你了,你们要搞好团结,要注意安全。我先下山了,噢。

场长走了。其实他一站起来就往下山的方向走,边走边说。他根本不要征得我们同意。他才是场长。

黄志超望着场长的背影,骂了一句:这他妈的破山场。

我把粥全盛在盆里,到草屋里拿出一罐辣椒,说,再吃点吧。见他摇头,便坐下来独自喝粥。他坐在刚才场长坐的那树疙瘩上,右边是他的背包。他从衣袋里掏出一盒烟,也是乘风的,不知刚才场长那盒是不是他送的。他捏出一支,伸向我说,抽烟吧?我喝着粥,说,没抽。我一抽就咳。他便把那支烟塞进自己嘴里,点上火,立刻喷出一股白烟。我把头扭开。

你在这黄口山场几年了?他问。

十年吧,头尾十年了。我吃着辣椒,这是我老婆自己种自己腌的。吃棵辣椒不,味道好极了。我说。

十年?在这破山场呆上十年,要是我早闷死了。他伸手到罐里捏了一棵红辣椒,咬上一口,立刻说,操,好辣。不过挺棒的。

我抬头看他,他像狗一样吐出舌头,我就笑了:棒吧。我老婆做的。以后你天天有得吃,可以除湿气的。

他一边嚼着辣椒,一边张大嘴巴呵气。看他浓眉大眼的,眉毛透着股凶气,大鼻子,络腮胡,看上去眼熟。我说,我看你挺眼熟。在哪见过你。

他吸着烟说,可能吧,我原来在青口林场。我去过青口林场,那儿离我们黄口林场六十多公里。大概是在青口林场见过他吧。

喝完粥,我帮他把背包拎进草屋。他说,妈的我也住这草屋?我笑着说,你可以不住,我帮你找个山洞。他说,我他妈十几年没住这草屋了,没想到今天又住上了。我说,兄弟,还是你运气好啊。他说,好个屁,现在我可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我把他的背包搁在我床上,背上猎枪,巡山去了。黄志超跟着我,我们一前一后在林子里穿行。我说,黄口山场这片林子挺大,上午巡一遍,下午巡一遍,你吃得消么?他说,一天跑两遍?看来我在这里不是被闷死,就是被累死。干脆现在就给我一枪,来个痛快的。我站住脚,回头看看他,说你不想活,我还想活呢。他就笑:这点小忙都不帮,小气。我也笑:你可别想不开呀,你死了还连累我呢。

爬了一个多小时,黄志超就走不动了。我靠着一棵松树休息,揉着脖子看他慢慢爬上来。我一累就会感觉到脖子酸疼。揉着脖子就翻开了高中那段耻辱的记忆,雪耻的念头就会一闪而过。

终于黄志超站在我面前呼哧呼哧喘粗气,我微笑着看他,说,我真的好像在哪见过你。他说我原来在青口林场当会计。哦。我应道。不过我好像没见过青口的会计。

后来我一路在想,这黄志超我是在哪见过的。我这人有一个毛病,就是爱钻牛角尖。比如这黄志超我见过的,我就非把见他那回事想起来不可。可我脑袋瓜不好用,硬是想不起来。想不起事来我对巡山就马虎了不少,我们就走走歇歇,早早回了草屋。反正我们也只是例行公事走走看看,山上一般不会有什么事。我看了十年山场了,也没出过什么大事。不过就是一二次偷伐林木或偷猎什么的,都被我逮了个正着,以后就没人敢到我看的山场里犯事了。我这人急了就开枪,谁不怕枪啊,这年头都怕死。

下午黄志超的脚疼了,那就让他休息吧。往后的日子有得他受的。太阳下山那会儿我巡完山回来,黄志超却已经弄好了晚饭。

来,尝尝,我做菜花青口林场可是有名的。他憨笑着望着我。没想到他也会憨笑。我看看屋里小桌上,摆着牛肉、猪蹄什么的,还有两瓶红星二锅头。我说你哪弄这么多菜?说实话在山上我没弄过这么多菜,大不了一荤一素。他还是憨笑:我躺在床上觉得没劲,就下山弄了点酒菜。操,这脚还真是疼,明天怕是上不了山了。那你休息两天吧。我抓起一块红烧猪蹄啃开了。嗯,这黄志超弄菜还真有两下。

喝酒。他递给我一瓶二锅头。我平时只喝李渡高粱。我嘟了一口。二锅头像一把刀子从我喉咙划过,一股酒香从鼻孔里钻出来。不错,好酒。这算什么,我在青口的时候,跟场长他们喝的是五粮液,还喝过几次茅台。黄志超咕嘟咕嘟灌了几口。那倒是,林场领导谁喝李渡高粱?看看他,看了山场,还是喝红星二锅头。我知道他一定是在青口犯事了,要不会被贬到黄口看山场?不过我不爱打听人家的私事。

天完全黑了,我们点上马灯。草屋外头的林海里不时传来夜鸟的鸣叫,还有一些兽们的声音。我说,兄弟,你怕不怕?他说,怕?当年我把人手臂砍下来的时候都没怕过。切,你会砍人?鬼信!不信?要不砍你试试?你干嘛砍人?高中毕业那年,我本来想去参军,体检的时候医生说我色弱,没检上。我说我哪色弱呀,我这不是说出来了吗?不就迟了几秒钟吗?那医生够鸟的,把我赶了出去。第二天我就到医院把他的左手砍了。我还是够仁慈的,本来要砍他右手,砍下去的时候临时改了左手。后来我被判了二年,我爹赔了五千块。那时候五千块可大了。我说,你爹肯定被你气得半死。那时我爹在青口当场长,我出来后他就把我弄到青口看山场,看了一年又回到场部。你爹退休了吧?死了。老头子没死我也不至于到黄口来。人走茶凉啊。青口今年又换了个场长,听人说当初我爹骂过他,他―来就查我的账,把我告到局里去。不就二三千块钱吗?免了我的会计,还让我来看山场。妈的全是王八蛋!当初我爹是怎么对他们的,他们全忘了。你看你,当会计多好,有吃有喝,干嘛还拿钱呢?场长让拿你不拿,他们认为你不是傻逼就是想给领导下套。我一下子无话了。这些情况没经历过谁知道呢。

一人一瓶二锅头下肚,我的酒意上来了,就觉得还不过瘾。看看黄志超在昏暗的马灯下暗红的脸,说,兄弟,还想喝吗?喝就喝,谁怕谁?他喷着酒气说。我从床底下摸出两瓶李渡高粱。在我开瓶的时候,我又看了看黄志超,马灯下的他好像连络腮胡子都红了。我突然觉得他挺像一个人。便问,兄弟,你高中哪年毕业的?。哪个学校的?二中。兄弟,想不到我们还是同学呢,怪不得面熟。妈的,十五年了,没想到在这深山老林里遇到老同学。我二班的,你呢?三班。喝酒吧。别提过去的事了,烦!喝。你们三班当时有个叫月女的,还记得吧?听说她很。个屁,我要干她的时候她吓得尿了一裤子。不会吧,你敢惹月女?她不是黄土皮的马子吗?操,还老同学呢,我就是当年的黄土皮。为了进林场,我爹让我改成黄志超。你就是黄土皮?我感觉到脖子剧烈地疼痛,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站起来努力走到他面前,我想仔细看清他的模样。可是他的样子越来越模糊,他的个子越来越高,都快要顶破草屋顶了。最后只听得他在我头上说,我还以为你挺能喝呢。

第二天醒来,头疼得厉害。脖子也似乎更疼了。我揉揉脖子,才想起昨晚喝多了。平时李渡高粱我顶多就喝一瓶。

醒啦,吃饭吧。黄志超或许是听到了我的动静。我浑身肌肉立刻绷紧。我悄悄下了床,走到草屋门口。太阳已照在灶台上了。应该快十点了吧。灶台上一盆粥正冒着热气,我的肚子不由叫唤了两声。我没有马上出去。我看看黄志超,他正坐在灶台前,呼噜呼噜喝着粥,一边嚼着我的红辣椒。他的头上和他手中的盆子一样冒着热气。没错,就是他,虽然只是个侧影。

过来喝粥吧。瞧你虚得腿都发抖,不能喝别喝那么多。昨晚你可把老子累个半死。吐了一地,臭死了,让人受不了,只好帮你弄干净。我这才闻到身后的草屋隐隐还有一股白酒味和呕吐物的臭味。他并不看我,只是埋头喝粥。他大概是没有认出我来。是的,他一定是把我忘了。

我小心翼翼走过去,怕他突然站起来吓着我。我试探他说,我昨晚没说什么梦话吧?说啦,你说老婆我要。哈哈哈!他大笑起来。真的没说?我盯着他看。你睡得像头死猪,不过就是像猪那样哼哼了几声。这下我才稍微放了心。不过从这天起,我每天早上起来,第一句话就是:我昨晚没说什么梦话吧?开始两天他还笑我,后来不耐烦了就骂:有病啊!

我默默喝着粥,眼睛跟着他进进出出,望着他掏烟点火抽烟,慢慢确信他确实不认识我了。不过我还是说,土皮,昨天你上山来,我没认出你,你也没认出我吗?他说你别叫我土皮行不行?黄土皮已经死了,我是黄志超。他好像有点生气。我说,看来十五年我们变化都挺大的。他说,有财,不是我笑你,当年你在我眼里算个鸟。你们二班的男生我全没放眼里,你门班女生都丑得黄瓜似的,我一个都没兴趣。我知道,你在跟你们班月女搞对象。对了,她没嫁给你?操,大家都说月女大,很。我跟她搞了快一年对象,也就让我摸了子。有天晚上我带她到河堤上子,我说要干她,她吓得尿了一裤子。你说这样的女人我能要?我嘿嘿地干笑了几声。也不知她现在怎样了,提起月女,我还真有点想她了。他低头抽烟,好像真的在想月女了。过一会儿又自言自语说,想个屁,她早他妈是别人的菜了,说不准孩子都三四个了。他站起来,说今天你巡不了山了吧?那我下山买点吃的。

望着他渐远渐淡的影子,我慢慢安静了下来。我想起了我爹告诉我的那句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为了脖子上的耻辱,我等了十六年,现在机会终于来了。带给我耻辱的就是黄志超,当年的黄土皮。据说黄土皮真名叫黄坡,他的字写得丑,坡字的土字旁和皮字分得很开,老师发考卷时就把他喊成了黄土皮,后来这外号就叫开了。黄土皮小学时就很淘气,到了高中,他更是打架、逃课、搞对象,什么坏事都干,就是不爱学习。同学们都怕他,但背后还叫他黄土皮。我受到他的羞辱是在高二那年。本来我们一个2班一个3班,井水不犯河水,而且我从乡下到二中上学,哪敢去惹城里人?可有时候你不想有事事却偏偏找上你。就像我和黄土皮。那天课间休息,我上完厕所回来,在楼道的拐弯处正巧遇上黄土皮,我知道他是年级里最坏的二流子,就避开他。我不知道他认不认得隔壁班的我,反正我避开他。就在我要迈上楼梯的时候,他突然一个背腿扫在我肩膀上。后来我想来想去,好像他这一招是在《少林寺》还是《少林小子》哪部电影里见过的。不过当时我没细想,当时我全蒙了。一来是被他突如其来的一脚吓得魂都差点丢了,二来是他脚脖子正好打在我肩膀与脖子交接处,他人挺高大,出脚挺重,我的脖子就挺疼。我当时眼泪就涌到眼眶里,但我忍住没流下来。当时黄土皮把脚架在我肩膀上,冷冷地说,别动,你动踢死你。我一个乡下孩子,挺怕事,又怕死,就没动。那时我有点暗恋3班的月女,经常站在教室外走廊上看她骄傲的一颤一颤地走过去,可我知道她正和二流子黄土皮搞对象,我对她也就只能看一看想一想而已。现在黄土皮给我一脚,我以为是他看穿了我的心思,找我算账来了。我心里怕得要命,双腿就抖个不停。黄土皮的脚就这么在我肩膀上架着,其间有一些同学从我们身边走过,有我们2班的有他们3班的,也有别的班的,他们远远躲着我们,走远了才小声议论我们。当时我心慌意乱,不知该怎么办。好不容易等到上课铃响了,他才收了脚离开。

这事对我打击很大。黄土皮这恶棍不仅霸占了我心中的月女,还当众踢了我。这是我活到现在惟一一次挨打。我没想到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莫名其妙受人欺辱,回到教室我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此仇不报非君子。可他是城里人,他块头几乎比我大一倍,我哪是他对手。于是我经常独自到河边找一棵柳树练拳。这样我本来就不大好的成绩更是一路下滑。我爹从乡下进城骂我,我便把挨打的事说了。我爹说,孩子,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现在你的主要任务是念好书。这道理我当然比小学没念完的我爹懂。不过从那以后我练拳的积极性比念书的积极性高,高考自然也就名落孙山了。只是一直到高中毕业我都没敢去找黄土皮,我对自己向柳树学来的几下拳脚没有信心,而他还是那么高大。我看到黄土皮就躲,躲不了的时候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他却好像从不认识我似的。也许是他揍的人多了,记不清吧。高中毕业后我回家种地,后来又招工进了林场。我想守着这深山老林这辈子怕是再难见到黄土皮了,报仇雪恨的事怕是要带到黄土里去了。可从那事之后,我一劳累就感觉到脖子酸痛,这让我无法忘记那耻辱的一脚,无法忘记带给我耻辱的黄土皮,仇恨时常烧灼我的心,我想他就是化成灰我也能认出他来。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黄土皮竟会长成络腮胡子,而且会在黄口山场和他相遇。如果他不说他就是当年的黄土皮,我还真不敢认他。现在仇人就在眼前,我一定得想个法子好好整整他,以解我心头之恨。不过论打,也许我还不是他的对手,我的武功并没有多大长进,而他好像比以前更魁梧了。我总不能一枪崩了他吧,我还想活呢,我老婆孩子还等着我呢,我还得看山场呢。那就慢慢找机会吧,我可以在巡山的时候走他后面,把他屁股打个窟窿,就说是猎枪走火,可以等到春天把他带到毒蛇出没的地方让他被蛇咬上一口,让他痛不欲生,可以……只要他在黄口,就不怕没有机会。十六年都过来了,也不差那一天两天。可我不能让他知道我要报仇的事,要不然他准会先下手为强。于是我每天早上起来都要问他,我昨晚没说什么梦话吧?他就骂我,有病啊,操!

不过,他真的就是当年的黄土皮吗?他怎么会对我没有一点印象,他怎么可以揍了一个人却对这人没一点印象?他一定不知道当年他那一脚给我造成多大的创伤吧?我还是希望他能回忆起当年踢我一脚那回事。只要他承认了那一脚,到时候我报复他也就有理有据。于是有时候我会试探着说,土皮,高二那年你踢了我―脚还记得不?他就不屑,说,你说什么呢,当年我哪把你放眼里,你也配?他不承认。是跟我在一个山场怕我记恨他怕以后不好面对才有意不说吧?还是他真的什么都忘了?或许是他欺负的同学太多了,全都忘记了。他干了这么多坏事,落得进监狱、看山场的下场,也算是得了报应。不过看山场有什么不好?在我看来这可是个美差。夏天可以采许多蘑菇、红菇,这些山货可值钱了。秋天有不少野果,偶尔还可以打些野味回家犒劳老婆孩子。他黄土皮凭什么享受?有时爬山爬累了,我看他一喘一喘地抽烟,就逗他说,土皮,当年你踢我的时候,没想到会和我一起看山场吧。他骂道,操,你胡说什么呀,再胡说我可真踢你了。好,我不说我不说。我嘿嘿地笑。

我巡山走得很快,我想把他累死。他就老停下休息。骂我,慢点行不?想累死我啊。我说,是呀,谁让你当年踢我来看?他真生气了:说什么?你去死吧。他站起身下山去了。我说,喂,喂,黄土皮,山没巡完呢,我们去打一只兔子晚上下酒。而他连头也不回。

不过等我巡完山回到草屋,他已把饭菜弄好了。没想到昔日的二流子黄土皮如今做得一手好菜。于是我们又喝酒。他说你不能喝就少喝点。我说行,你多喝点。慢慢地黄土皮就喝多了。他喝多了就讲他干过的女人,讲完干过的女人就讲月女,说着说着他竟然哭了。他说他其实挺爱月女的,可她不让他干,他就甩了她。他说他再也没爱过别的女人,他是只知道干的畜生。我说没错,你真是畜生,当年你给我一脚,现在我脖子都还常常酸疼。这仇我一定要报。我要狠狠揍你一顿,要不就拿把小刀,把你身上的肉一块一块割下来。他说好啊,来吧兄弟。他把衣服脱了,露出石头一样的胸肌,说,来,兄弟,割吧,下不了手不是妈养的。我说你把衣服穿上,小心别感冒了。他又站起来从墙上取下猎枪,递给我说,来吧,兄弟,来个痛快的。我说别玩枪,小心走火。他说,那天晚上月女不让,我就一直想着不如来个痛快的。月女都不要我,你说我活着还有什么劲儿?我说不就一个月女吗,天下女人多了去。他说你懂个屁。用力推了我一把。我说你喝醉了,睡吧。他说用月女来折磨我,我还能睡吗?话虽这么说,他还是老老实实躺下了。

黄志超躺在草屋的木床上,鼾声像山洞里的蛙鸣。望着他青蛙一样鼓动的胸膛,我想这可是个报仇雪恨的好机会,我等了十六年不就是要等这个机会吗?我先把他的手脚结结实实捆好,然后暴打他一顿,打到他哭爹喊娘求饶为止;或者砍下他的手,因为它摸过月女的。在动手之前我又看了看黄志超,在昏黄的马灯下我看见他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他的眼角还挂着泪滴。我拿着绳索开始怀疑,眼下这好酒如命、总想让我给他个痛快的黄志超就是当年那狂傲不羁,对我说你别动,你动踢死你的黄土皮吗?望着马灯下他割过的芒草般黑不溜秋的络腮胡子,我拿不定主意。我想会不会是这胡子掩盖了事实真相?我拿出剃刀,给他刮起了胡子。剃刀在昏暗的草屋里发出锯木头的声音,不过这并不打扰黄志超的睡眠。没有络腮胡子的黄志超满面红光,浑身油气,似乎挺像当年的黄土皮。认真比较起来,又好像比黄土皮胖些,老些。这就是当年的黄土皮吗?我无法确定。我努力回忆当年的黄土皮,这才发现,我刻骨铭心的是脖子上耻辱的一脚,对他的印象却早已模糊不清,或者说我当年甚至都没敢把黄土皮看个仔细!那么,脖子上的一脚就成了我和黄土皮之间的秘密。我握着绳索望着熟睡的黄志超,怎么也下不了手。可我的耻辱怎么办?我的仇恨怎么办?我躺在木床上翻来覆去,揉着酸疼的脖子,听着草屋外烦人的虫鸣,怎么也无法入睡。第二天早上他摸到光溜溜的下巴,就骂我,操,我的胡子就那么让你讨厌吗?我苦笑了一下,没有言语。

过了两个月,黄志超晚上在山上呆不住了。他说要下山找女人。这没女人的日子怎么过啊,他唉声叹气地说。其实我们每个月可以轮流回家住两个晚上。可他说他要下山找女人。上次回家的时候,他打听到黄口林场场部附近的路边饭店里有坐台小姐。你去不去?他说。去就去。我说。其实他一人晚上下山我还真不放心。

离场部不远处有个黄口村,村口的公路边有个小饭店,里面果真有二三个打扮得怪里怪气的外地小姐。我在店堂里陪老板着电视,黄志超叫了一个长得还算清楚的小姐到里间做推拿。一去半天,里间传出小姐杀猪般的叫声。我说没事吧?老板说没事,都这样。半天后黄志超满头大汗出来,说这小妞不错,够劲。兄弟,喝酒去,晚上我请客。

于是我们又找了一家小酒店喝酒。我说别多喝,早点回山。他说没事。慢慢地他就又喝多了。他摇摇晃晃说出去尿尿。可是一去半天不回,我到酒店门口四下寻找,却没见着。该不会是这傻逼身上的钱让小姐掏光了,没钱付账自己先溜了吧。没钱也用不着这样啊。我只好付了酒钱回山。

出了小酒店不远,经过一个池塘,突然脚被什么抓了一下。妈呀,我慌忙跳起,以为是遭了蛇。还好,没有痛感。将手电照去,只见一只手正在池塘边上抓挠着,顺着手往池塘里望去,水面上一颗湿漉漉的脑袋,在手电光照射下眼睛微闭,面目狰狞,而那脸的轮廓分明就是当年的黄土皮。

我的脖子立刻疼痛起来,我说,黄土皮,你这畜生也有今天。他用微弱的声音喊着,兄弟,救我,救我!我激动得不知所措。走人?拉他一把?还是把他推回池塘里?黄土皮,他带给我耻辱的记忆折磨了我十六年,可他竟把这一切忘得一干二净,连一句道歉的话也没有。现在他总算恶有恶报,这可怨不得我。那就让他去死吧!我狠了狠心把手电的光线收回到自己脚下。

兄弟,救我,救救我!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手电再次照在他脸上,他眼里充满恐惧和绝望。我叹了口气,慢慢弯下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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