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历 第2期

时间:2022-08-23 07:03:04

我的父亲死了。在他失踪后的第三个傍晚,我们在五排村村头的五排岩下找到了他。我死去的父亲很难看,他从近三百米高的悬崖上跳了下来,已经面目全非了。但是,他手里紧握的那一张一百元人民币却让我认出了他,我母亲也一口咬定眼前的这个血肉模糊的东西就是我的父亲。

也就是三天前,我从警校毕业,在我们五排乡派出所里谋了份小民警的差事。没想到,我当警察头一回遇到的命案就是我父亲的死,更让我想不到的是我要全程负责这一命案的调查工作。

三天前的早晨,天气好得无可挑剔,太阳一大早就挂在我们五排村村东头的杨柳树叉上了。也就在这个时候,我的父亲拎了两只正下蛋的竹花母鸡进城去,他要把鸡卖了换几斤谷种回来。

眼下,正是开春季节,牛跟人一样开始忙着跟大地打交道了。我家的春耕比往年慢了半拍,当然比村里其他人家也是慢了半拍,我家的地早就犁耙顺当了,但是我们家没有谷种,所以就迟迟不能下手,这就好比锅已经刷好了但是米却没有着落。我们全家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家把谷种撒进秧田里去,渐渐地长出秧苗来,我们的眼睛看得发直。

这一天一大早,鸡刚叫过两遍,天还没有大亮。我父母房间里就“唏唏嗉嗉”有动静了。先是父亲无休止地咳嗽,紧接着是叹气,一声高过一声。我猜想我的父亲已经点起一杆烟坐在床沿上了。再过了一阵子,他们的谈话隐隐透过墙壁漏进了我的屋子。

“没有办法了,只能这样了。”父亲嘴角里似乎含着烟嘴,他的话里充满了烟雾一般的迷茫,我甚至看见了他迷茫的眼神里充满了绝望。

“就不能再想其他办法?”这是母亲的声音,有气无力地。

“还有什么办法,办法都想尽了。”

他们的谈话就这样无声息地结束了,就像一场缺头少尾的电影,让观众摸不着头脑。我就是在迷迷糊糊中摸不着头脑的。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隔壁房间里的灯已经亮了,“哧咔”的一声响,我知道那是父亲拉开了抽屉。没过多久,灯就熄了,我的父亲母亲到了院子里,然后我家鸡笼就有了几声母鸡的叫声。最后我家破旧的院门就“吱呀”一声被打开了,然后我听见父亲沉重的脚步越走越远,只有母亲的一声“早点回来,等你吃晚饭”响在我耳畔。

这是我对父亲失踪那个早晨的记忆,后来我问母亲的时候,她也是这样说的。她跟我所叙述的惟一不同之处就是,在我的叙述里少了一百块钱。

我们把父亲抬回家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整个山村似乎都在哭丧着脸。母亲的哭喊声也开始像黑夜一样软弱下来,她哭了已经整整两天了,自从父亲失踪之后,她就开始哭了,哭到今天声音都卡在喉咙里出不来了,她太累了。现在,她倒在了父亲的灵床边,面带忧伤。

第三天早上,我们把父亲埋了。

送走父亲那天早上,我就回到了所里上班。所长通知我说,小肖啊,你父亲的案子不用纠察了,就到此告一段落吧。你不要过于悲伤,也回去劝劝你母亲不要过于悲伤,总之节哀顺变吧,你下面的任务还很重,希望你能做好来。

我吃力地点了点头,我的头沉得像个注满了水的大西瓜一样。我知道我父亲死于自杀,根本用不着我们派出所去查,自杀有什么好查的?

母亲像换了个人,她每天都把从我父亲手上找出的那张百元钞票抓在手里,就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又好像抓着的那是我父亲的手。她什么话都不说,躺在床上发呆,坐在堂屋里也发呆,蹲在院墙边还是发呆。有时候她手里端着饭碗,半天都不动一下筷子,吃着吃着就呆在那里了。要是她实在难过了,她就一个人往后山上跑,我的父亲就埋在那里。

我的父亲为什么要自杀?为什么是在进城回来后突然自杀?我每天都想着这样的问题,想得脑子都大了。我想他在城里一定是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无助和绝望。可是,我又想不出他绝望的理由。

这天傍晚,我母亲照例去了父亲的坟上,她带了些父亲遗留下来的烟酒还带了许多好菜。那些饭菜跟我父亲离家那天晚上的饭菜一模一样。我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我感到我们家就这样垮了。

饭桌上的那张一百元钞票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把它捏在手里,拿到灯下一看,只见币面已经模糊不清,满是暗红色的血迹。我隐隐觉得这张钱一定有问题,直觉告诉我这是一张假钞。我的心里猛地一惊,仿佛父亲就站在我面前,他绝望地捏着这张钱,一脸的无助。

第二天,我把钱拿到了所里。果然,那是一张假钞!

母亲告诉我说,这张一百块钱是我一个多月前从学校寄回来的。寄回来以后,就一直锁在父亲的箱子里,一直没舍得动过半分。

我想了想,突然记得一个多月以前,我的父亲从柳州寄了一百块钱到我学校。他是把钱直接塞在信封里寄过来的,他还写了封短信,叫我看完了就把钱留下,把信寄回家寄给母亲,他说他懒得把同一封信写两遍了。

当时,我连看都没注意看,就把那封信连同一百块钱寄给了母亲。我知道家里比我更需要钱,再说再过一个月我就毕业了,在这个关头我再也不能乱花父母的血汗钱了,他们可不容易。

那时候,也就是两个月前,春节刚过,我的父亲去了柳州挖煤。那么父亲的死一定跟煤矿有关,这钱一定是煤矿老板给的。要不是煤矿老板把假钱发给我父亲,父亲就不会死。于是,我决定去柳州。

在动身之前,我决定去找村后头的三叔,他是跟父亲一起去的柳州,在同一个矿上的同一个井下挖煤。我想,向他打听打听情况也许会更加容易,说不定还能找到一些线索。

三叔听我说要去柳州,就一个劲地跟我说,没有用的,都过去那么久了,谁还会承认那些真真假假的事情,就是真是老板发了假钱,人家也不会承认的,那样的人我见多了的。

我一想觉得也是,谁还会理会我啊。于是就打消了去柳州的念头。

在我准备往回走的时候,三叔猛地拍了下他那光头脑袋,然后像大梦初醒一样,顿了顿对我说,林儿,你等一下,不对不对,我跟你父亲去柳州那一场根本没拿到一分钱,我们带去的钱都花光了的,我们都是空着手回来的啊,怎么会突然冒出一张一百块的票子呢?

于是,我就问他,那他寄了一百块钱到我学校,你还有印象吗?

三叔站在那里挠了半天头皮,最后告诉我说,寄了,寄了,我记起来了,我们到柳州没多久他就寄了钱给你,对了,还有一封信。

我说,是啊。那这一百块钱是怎么来的啊。

母亲想了半天,对我说,那钱是从四舅那里借来的。

我问她说,你敢肯定吗?你可别是伤心过度,哭坏了脑子了。

母亲又把头垂下去,半袋烟工夫,她斩钉截铁地对我说,没错,就是你四舅借给我们的。那天五麻子到家里招工,说是跟他去柳州挖煤可以赚大钱。你父亲这辈子从没出过远门,大半辈子就在五排村里跟土地打了大半辈子交道。他听五麻子一说就心动了,心想能到柳州去赚大钱,柳州城市那么大,肯定比咱五排村能活人,于是他就决定去了。当时我也没反对,我也知道柳州不是五排村,出去肯定比咱这山村容易找活路,我也就答应他了。但是,柳州那么远,要坐好几天火车呢,我们没有钱啊,就只好借了,可是谁还愿意借钱给我们呢?我们都欠下一屁股帐了,再说又是刚过完年的,谁都不愿意把钱从口袋里掏出来。后来还是你四舅好,二话没说就把卖猪的钱借给了我们……

说到这,我就打断了母亲的回忆,我知道要是再这样让她说下去,说到天黑都没个完,说不定说到伤心处她又要寻死觅活不可。

我说,妈,你确定吗?

她没说话,径直走进了房间。我以为她又难过了,每次她想起父亲的时候就往房间里跑,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一整天都不出来。这一次,她在房间里翻了半天,翻出一个深蓝色笔记本来。

母亲打开本子说,你看,这是你父亲记下的号码。

我夺过本子,然后拿出那一百块钱来一对照,马上那些数字把我吓了一跳。果然,那张假钱就是四舅借的。四舅也是个地道的农民,也许他还不知道他借给我父亲的钱是假的呢。

我一走进四舅家,他就哭了。

他先是哭着跟我说,命真苦,好不容易熬到今天,眼看着就能过上好日子了,你父亲就死了。然后他又对我说,你父亲的命真苦,累死累活做牛做马大半辈子,眼看着就能享福了,可眼下还没过上一天舒坦日子就这样不明不白死了。最后他哭着安慰我说,你的命真苦,这么小小年纪就没有了父亲,连对象都还没处,媳妇都还没找……

我不忍心打断他的话,但是我又不得不打断。

于是我就对他说,舅,您别哭了,你一哭我也想哭了,我一哭我妈就真的没心思活下去了。

四舅看了看我说,咱们不哭了,人都已经走了,再哭也没有用,就是把自己哭死了也没有用了。你回去要好好照顾你妈,她命苦着呢,好不容易熬到今天,眼看着就可以过上好日子了,你父亲就死了。

我连忙说,好,舅,我答应你,我要照顾好她老人家。您的一百块钱,您的那一百块钱怕是……

还没等我把话说完,他就一把抢过了我的话说,不要紧,不要紧,你只要照顾好妈妈,能记得舅舅我,舅舅我就已经很满足了,你别想着还钱的事,舅舅现在花销小,不急着那几个钱。

我只好改口说,那您自己也没钱啊,我想办法还您。

四舅又抢过话说,没事,我去年年前就把猪卖给村长胡屠夫了,今年又养了一头,我把它养好了料喂足了到年前也能卖个百把两百,你不用担心你舅舅,你要担心的是你妈呀,你妈命苦啊,比黄连还苦啊……

说着说着,四舅又哭了。

胡屠夫就住在村头的大榕树下,前些年在家门口支了个篷,跟小舅子合伙做起了杀猪的生意,很快就富裕起来了。现在他家的洋楼已经修到三层了,据说再过个把月就能进火入住了。

胡屠夫给我的印象就是整天都红着脸,那一脸肉就像案上的猪肉一样来回晃荡,让人担心一不留神就会掉到地上来。以往我把胡屠夫当英雄看,因为在我们五排村方圆四十多户人家就算他有能耐。可是现在我恨透了他,真没想到他是黑着心肝装菩萨的奸商。是他把我父亲推上了绝路,把我父亲从五排岩上推了下来,他就是杀害我父亲的真凶!

我觉得有必要把这个案子的进展向所里汇报汇报,虽然这个案子已经结案。

张所长一边听着我的汇报,一边不停地抽烟,不停地泡茶喝茶。最后,他索性叼着烟端着茶杯在办公室里来来回回踱起步来。他把我的汇报听完,前后短短不到半个小时,就抽完了半包烟,泡了四次茶,走了近二十个来回。

我说,所长,你怎么了?

他吐了口烟,说,没事,你继续说,继续说。

我说,我已经把案子说完了。这个案子到这里就真正水落石出了。现在就可以立即拘捕胡屠夫了,你下命令吧。

所长开始沉默,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不停地把烟吸进去又吐出来,中间的部分就是泡茶喝茶。

末了,他朝我挥挥手说,好吧,你可以走了。

我说,所长,还没到下班时间呢。

他想了想说,哦,是,那就别走,那就别走。

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可是对于这个案子,张所长却迟迟没有表态。之后,我去问了几次,他都说,这个案子没有立案,而且证据不足,完全没有破案的头绪。再说,死者的死很明显是自杀,所以没有立案的法律依据。

我也就死了心了。我知道,自己虽然是一名执法人员,但是我却救不了自己的父亲。

我在所里的工作也开始有起色了,先后参与了几起案件的侦破工作。母亲也已经习惯了没有父亲的生活,她开始像往常一样上山下地劳动,开始跟我说笑,有时候还帮我介绍对象。我们的生活开始变得好起来了。

领到第一个月的工资,我就把父亲欠下的那一百块钱还给了四舅。我一直觉得那是个结,如果我不把钱还了,我会一辈子不舒坦,我甚至总觉得父亲是死在胡屠夫的屠刀下的。这一点,母亲和四舅是不知道的,在家里只有我知道。

那一年冬天,我们浔源县公安系统进行了一次“打击假币闪电联合大行动”。所里的民警由局里抽派下来的组长领导,组成一个个小分队深入到基层进行排查。

我就把父亲的事说了,局里来的王组长非常重视,连夜赶到我四舅家了解情况。果然,我四舅卖猪余下的近六百块钱里居然有三百是假的。

那一年,我们的村长胡屠夫被抓去坐了一年牢。张所长的罪行是在胡屠夫被抓后的第二次审讯中被供出来的。

没想的是,我也被开除了。

原来,早在我大学毕业找工作的时候,我的父亲就开始三天两天往张所长家里跑了,今天提一只麻花母鸡,明天又送上几瓶白酒几条过滤嘴香烟。礼送得最重的一次是他往所长手里塞了一百块钱。但是,这一百块钱是假的,所长后来才发现。他发现之后就把钱交给了胡屠夫,而胡屠夫这个时候早就已经开始贩假票子了。

这些都是后来张所长自己说的。我母亲也提到了送礼的事,但她不知道那张一百块钱是假的。

对于这张假钱究竟是从哪来的,我已经没有了再追问下去的兴趣和勇气。我知道,我已经陷入到一个摸不到头的圈套里去了,也许这样找来找去,说不定那张假钱第一天出现在我们五排乡就在我父亲手上。即使最初不是在我父亲手上,对于我死去的父亲以及我父亲的死已经毫无意义。也许,正如人们所说的:并不是别人杀死了我的父亲,也不是那张百元假钞,而只是他自己没有办法把那张假钞推给别人,所以死的是他……

我决定,把那一百块钱压在箱子的最底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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