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筱葳:向我所敬爱的老太太徐留云致敬

时间:2022-09-06 11:23:36

瞿筱葳是奶奶带大的。她甫出生34天,父亲就去美国留学,刚满一岁半,母亲也飞去美国跟父亲作伴。这一去就是四年,她在奶奶的悉心照料下,从懂得识人、牙牙学语,到逐渐明白一些人间事理,奶奶一路见证她的成长。青春期过后,她仍然与奶奶同住,因贪恋奶奶做的菜肴,不时捱着她,在逼仄的厨房跟前跟后,要奶奶传授她做菜的手艺。瞿筱葳说,奶奶的领域性很强,厨房是她的管辖范畴,难免叨念她在一旁显得碍事。

2007年年底,奶奶于眠梦中静静地阖上了眼,近身感受亲人衰亡之哀痛的瞿筱葳,心头上有一处化成了辽的屏幕,不时刷过记忆的残影。2009年,她取得云门“流浪者计划”补助,计划了为期三个月的流浪,决定走一趟奶奶七十年前的逃难路线,并且考察奶奶的食谱,发觉味道的根源。

2011年,她将这趟旅行见闻,混融了奶奶的身世、历史的向度以及味觉的记忆,织就成情感丰足而真挚的《留味行》一书,还特别将奶奶的11道菜编集为一小册子,成了情意缱绻的私房食谱。

镜头愈拉愈远,照见奶奶以及她的时代

奶奶还在世的时候,瞿筱葳就曾向家人宣告,要记录奶奶徐留云的故事。当时,尚未有影像摄制基础的她冲动地买了摄影机,零星拍摄了不少片段。几年后,因缘际会转入影片制作一途,然而关于奶奶的纪录片却被搁置在一边。直至奶奶逝去,她才将这些素材重新整理,剪辑成一段15分钟的影片,在告别式上播映。奶奶漫长的一生遂在影片中徐徐开展……

1937年,松沪会战爆发,抗日战争打得火热,居于上海的徐留云时年21岁,未婚,决意与另一位独身女子于月宝结伴同行,经香港、越南、云南、贵州,转往四川大后方,与订了亲的表哥瞿顺卿相会。影片中,瞿筱葳插入一张奶奶逃难的路线示意图,并特意以运镜示意逃难方向,原是顺时钟方向迂回绕道的逃难路线,竟成了由上海向西行一路直抵四川的逆时针路径。映后,她父亲跑到她身旁,悄声指出这个谬误。

“我把她的逃亡路线方向弄错了,这件事情我没有办法就这样过去。”围绕在奶奶身边的亲族,参与了她往后大半的人生,却遗忘了她的来路。半年后,始终无法释怀的瞿筱葳,重新打开了父亲为奶奶做的口述历史,仔细研读,始恍然大悟。

其实过去奶奶也不是没有提过。老人家时常话当年,只不过后辈往往轻率以对,听着听着也就过去了,并不放在心上。加上奶奶重述的时候多是片段式的,是历史的残篇、记忆的余角,瞿筱葳便没有将之脉络化,花心思把各事件兜合起来,或是与大时代的历史现场加以比对。她说,奶奶经常看到什么物事,便触发了与往昔的连结,好比看到一块蛋糕,就突然跳回数十年前的时空,谈起吃蛋糕的欢快记忆,晚辈很难在当下就循着她的话语回到彼时,与她的切身经历产生共感。

“她讲的很多故事我们都没有记下来,后来是因为我爸很认真去做口述历史,才把它整个系统化。”她的父亲顺着老母亲的记忆长河慢慢泅泳,在她离世前几年,每天中午从办公室骑脚踏车到母亲住处跟她一起用午餐,利用饭后的时光听她回忆往事,整理出十万余字的详实口述历史。后来“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自此份档案摘录五万字左右,收录于《烽火岁月下的中国妇女》一书,而这书稿就成了一条扎实有力的藤蔓,牵系着她与奶奶,以及奶奶所属的那个苍茫的时代。

“我出去旅行的时候,其实已经慢慢理解死亡这件事情,也一直试图去了解奶奶的故事,同时开始读很多近代史的东西。”这趟旅行让瞿筱葳换了一个角度去看同一件事,而藉由历史、文学等各种素材的辅佐,她慢慢找到了不同角度去定位奶奶的故事。

在她过去的理解里,徐留云就是一个家里的老奶奶,她的故事是模糊的,她的存在感建构在一堆家常的琐事之上,“本来一直是特写,当我把镜头拉远一点,突然就看到了整个环境、看到历史,再重新去看待同一个人的故事时,就变得非常不一样。”在旅行的过程中,她尝试着把镜头拉得愈来愈远,让时代的面目能够进到她的视线;随着时代的登场,也才逐渐能够从昔日阅读的文学作品中找到连结,明白原来张爱玲笔下的人物与奶奶所从出的时代相距不远。

上路吧!一个人的旅行

上路前,瞿筱葳订妥飞往越南的机票以及第一个落脚处的住宿,至于其它细节,她笑着坦言,并没有具体的概念。总之,先上路再说吧。或许“流浪者计划”的第一步,就是放弃计划,放弃缜密的念头,就像当初面试时,林怀民耳提面命的:“如果你去,你就放空,什么都不要想。”

这是瞿筱葳头一回单独旅行,就算自己鼓足了勇气,难道家人不会担心吗?“家人担心疯了!我不敢写太多家人的担心,因为怕我妈会觉得她的形象都毁了。”瞿筱葳笑得可乐了,她在诡计得逞之后,不忘顾及母亲大人的形象。她说,当初报名流浪者计划,一方面是督促自己踏上奶奶的逃亡路线,另一方面,也是藉此找到一个愿意为她背书的机构,如此,护女心切的母亲才不致于将她拦阻下来。

出发前一两周,她的母亲还秘密委托朋友介绍向导,她马上搬出流浪者计划“只能单独旅游”这条规定作为挡箭牌,婉拒了这个好意。而她的父亲也曾提议要跟她一起从越南走到他的出生地宜宾,又或是和她在宜宾会合,同样遭到拒绝。

瞿筱葳的随身行李很简便,除了钱、护照、换穿衣物和日常用品,另外就是奶奶的口述历史、英文旅游指南以及马奎斯的《百年孤寂》等几本读物了。

“一个人如果没有亲人埋在这片土地之下,就不算这片土地的人。”《百年孤寂》中写道。瞿筱葳特地在那一页折了角。同样叙写家族故事的《百年孤寂》,魔幻地穿梭时空,在旅途中,禁得起反复阅读。

她的行李里头,象征意义大过一切的大抵是这些年一直跟着她的布偶“小獭”了。“我需要身上带一个比较有家的感觉的东西,因为一直在移动。”于是,她裁下旧的袖子,缝成一只布袋,将小獭装入其中,既是它独有的窝,也像是旅途中的睡袋。每到一个新的落脚处,她会先将小獭取出,妥善安置于枕头边,象征性地标志着“家”的所在。

瞿筱葳回忆道,初抵越南,她和友人碰头,一行人临时起意去攀登中南半岛最高峰番西邦峰,海拔高达3143公尺。因行前一夜未能安眠,兼之缺乏锻炼,翌日,她竟开始上吐下泻。行至2800公尺处,她只得黯然待在营地休憩,目送友伴继续攻顶,至于小獭则是跟着上路了,还因此留下一系列逗趣的登顶照。

对我而言,老家就是奶奶

数年前,瞿筱葳读了《究竟之旅:与圣僧玄奘的千年对话》,该书作者重新走了一趟玄奘取经的路线,以此作为一种致敬的方式。正是这本书启发了她,而有了这么一趟“留味之旅”。

许多报道将这趟旅行定义为“寻根”,但瞿筱葳隐隐排斥“寻根”这样的字眼,她认为这趟旅程并非在追寻国族的大叙事,也非追寻所谓的“故乡”,她的起心动念,无非是亲自走一趟所爱之人走过的路,向这位她敬爱的老太太徐留云致敬。

“我觉得根不是单一的,我这次只是看清了某一个脉络。”寻根一词,化约了故乡的复杂面向,奶奶、父亲、母亲,都有各自的来处。“对我而言,老家就是奶奶。”那个拥有独特乡音,少时几经流离,最终落脚于台湾,照护着她一路长成的奶奶,像一棵开枝散叶的树,庇荫着后辈晚生,为她定义了所谓的“故乡”。

从书中读到的徐留云,是一个刚强务实的女性,战争开打了,她犹留在轮船码头打工挑冰;日本人打进上海时,不识字的她带着妹妹嫂嫂躲到崇明岛,沿路打零工;甚至在烽火初歇时,她与瞿顺卿夫妻俩还去机场捡炸弹片卖钱。

能在战火中存活下来的人,自有一番生存的本事。徐留云是当初上海滩工业逐步发展之际的第一批女工,经济自主,赁居在外,“经济能力培养出她这种独立的精神,有影响到我们这一辈”。瞿筱葳说,这番体悟也是因着这趟旅行而生的,她重新确认奶奶打的是什么样的工、当时上海工业发展到什么程度,才发现原来奶奶不是她想象中的一个老奶奶而已,而是民国初年的新女性。

在这一趟旅途中,瞿筱葳从她的奶奶出发,走入一个大时代的背景,那些辽远的历史叙事逐渐有了一个清晰的轮廓,且慢慢能够理解在同一世代中成长的其他长辈。“很多那个时代我们片段知道的故事,都因为我的流浪、书写,以及期间查证的资料,串连了起来,因此比较能够生动地去理解,而且也发现那些故事离我们并不是那么遥远。”

认清自己从何而来

行至宜宾,瞿筱葳造访了刘备祠。听奶奶说,当年一有空袭,就得快速收拾细软,举家往此地跑,这成了他们几乎每天都来报到的避难所。她踅了一圈,拍了几张照,信步走到长江边,只见江水淼茫,天空与河面灰成一片,蒙蒙邈邈,仿若不复往昔的沧桑历史。而时光,正随着江水不住奔流。

“我来到奶奶提过的建筑,感到实在;又因为什么都没有留下,而感到空虚。”她独身走入历史,又悄身出来,“因为思念奶奶而来,因为想知道她的故事而来,但只身进入历史现场的瞬间,太多故事与现实交迭,你知道的与不知道的片片段段有如万花筒游移切换。”

思及此,她坐在长江边,惶惶然哭泣。那是这趟旅程中她唯一一次落泪。

“我处在这个现场,七十年前,奶奶就是在这个环境里面生活,也许她就正好从我站着的地方走过去。这么多事情改变了,然而在那个现场,好像只有我看到了这一切。”像是蒙太奇的幻术一般,她脑海中交叉剪接着七十年前的旧事,以及现下犹存可辨的历史现场,感到时空骤变,却无人在意。有那么多故事在时空的流转之中消逝如烟。

“好像是两个时空的撞击,我就刚好在那个地方,有一点难以承受,也有一点难以诉说。”这种细致的感受难以遁入日常的语境,最终她只得诉诸文字,藉此获得释放。

旅途愈是到了末段,她愈沉默,感到故事太庞大,与她自身的连结又如此虚微。旅行结束后,她着手写下这一切,连结才仿佛气须般不断增生。“其实每个人跟大历史都有这样的连结,只是没有去理解或挖掘就不知道。我的方法是透过旅行、透过书写去找到连结,其实也是搞清楚自己到底从何而来。”

对瞿筱葳来说,接受亲人的死亡是一个渐进式的过程,即便流浪回来了,甚至将之谱写成《留味行》一书,试图理解奶奶的生命以及她的时代这件事始终没有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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