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时时刻刻》中的简约主义配乐解析

时间:2022-09-06 12:24:01

片《时时刻刻》(The hours)的配乐作者是美国简约主义大师菲利普・格拉斯(Philip Glass),影片中的音乐被视为简约主义电影配乐的典型案例。近年来,简约主义风格的配乐越来越频繁地出现于不同的中外电影中。这种风格不同于盛行在好莱坞黄金时代的浪漫主义配乐,也不同于追求听觉刺激充斥不协和音响的现代主义配乐,它倾向于旋律、和声、配器上的极致简约,并以音型重复为最主要的识别点。作为一种20世纪六七十年代诞生于美国的具有反叛精神的音乐流派,它拥有史蒂夫・莱克、拉蒙特・扬、菲利普・格拉斯、约翰・亚当斯、约翰・凯奇等多位代表作曲家。电影配乐作曲家中的汉斯・季默、詹姆斯・霍纳因为在配乐中大量使用这种风格而被贴上“简约主义电影配乐大师”的标签,甚至以浪漫主义配乐见长的约翰・威廉姆斯都在近期的作品里也运用了很多简约主义元素。可以说,这种风格简约的配乐手法已在当今配乐领域占有一席之地。那么,这种和声稳定、韵律稳定、以音组为单位重复、淡化旋律线、淡化情感表达的音乐形态在电影中会起到怎样的特殊作用?

首先,简约主义手法的配乐对音色和风格并不挑剔。当今电影音乐作曲家在配器上会有对传统的管弦乐、电子音乐和流行音乐元素的不同比重需求上的权衡考虑,而简约主义音乐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实现这三种音乐形态间的理想化妥协。其次,简约主义音乐天然地具有基于某一音型不断重复的风格,这一点被电影作曲家们使用地得心应手,而且事实证明,这种风格技法从电影美学角度和实用角度都有很好的效果。比如,有时作曲家想要独立于视觉画面之外的音乐,这种重复可以中立地丰富感情,并在重复的同时也利用微小的变奏将情节向前推进。第三,简约主义的重复特质不仅使作曲家可以快速完成配乐,并且使得音乐语汇既可延伸又可随时切割,极其方便电影制作流程最后阶段的调整。

作为一名少时广泛涉猎世界各地音乐类型,后来进行过多种先锋音乐实验,同时还在茱莉亚音乐学院受过系统作曲训练的古典音乐大师,菲利普・格拉斯(Philip Glass)历来的创作都新颖、大胆、引人注目。他的简约主义配乐作品诸如《时时刻刻》《楚门的世界》《战争生活》等都不雷同,依据不同的剧情表达,各有特色。如纪录片《战争生活》里,格拉斯将电子音源、传统乐器以及人声混杂在一起,用12段精心设计、各不相同的简约主义风格的音乐配合光怪陆离的画面,别出心裁地刻画了潜藏在各个角落里的战争。《楚门的世界》中,打击乐、管弦乐队和电子音源表现的简约主义重复音型精准地描绘了主人公楚门“逃脱”控制的过程。其中,格拉斯为影片《时时刻刻》撰写的配乐获得奥斯卡最佳原创音乐的提名,导演史蒂芬・戴德利也曾在访谈中多次提到格拉斯的配乐,称:“菲利普的音乐是片中另一道意识流,几乎可以说是片中另一个能连接、复杂化及拓展每一个场景的角色,影像和音乐二者间形成一种对位,我认为他为本片做的配乐极其出色。”

用菲利普・格拉斯本人的话讲,影片《时时刻刻》是一部“讲述艺术是如何影响人的电影”。影片用弗吉尼亚・伍尔芙(Virginia Woolf)的小说《达洛维夫人》将三位生活在不同时空的女性联系起来:1923年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芙、20世纪50年代战后洛杉矶的劳拉・布朗和21世纪纽约的克拉丽萨・沃甘。其中只有弗吉尼亚・伍尔芙是真实人物,其他两个均为虚构。小说《达洛维夫人》是意识流小说的代表作品,其中隐现的病态的幻想和渴望死亡以求生命的完满都成为改编后电影的美学基调。电影主要讲述了三位女性各自一天的生活。而影片中简约主义音乐的特征和美学效果与电影的契合点总结起来有如下几个方面:

一、串联作用。由于影片是三个不同时空的故事,因此除了运用电影中镜头和剪辑等要素,如何让音乐助其完美结构不让观众感到过于跳跃和彼此分割是十分重要的。菲利普・格拉斯选择在三个不同时空剧情发展的相同阶段采用相同音乐材料,音乐通过改变织体、变化和声、改变力度、配器等方式进行“微变奏”{1}来改变音乐色彩和情感,与影片表达的情感变化呼应,起到串联三个时空的作用。

影片开头三分钟讲述了伍尔芙写信给莱纳德告别并自杀,这一段事实上是女作家这条线索的剧情终结。之后,引出三个时空的故事。第一个场景是三个时空的清晨,三位女主角以一致的方式登场,即各自的伴侣首先出场,以他们的视角引出三位女主角。这一段的音乐是“清晨”(Morning Passages),配器以钢琴独奏为主,有隐秘且能贯穿时空的感觉,旋律声部加入长线条的弦乐(见谱例1、表1)。

表1 主角登场

谱例1 “清晨”部分的音乐主题

这一主题出现在丹・布朗回家时,由钢琴独奏完成,是典型的简约主义音乐。旋律声部每个小节均为八分音符分解和弦,重复音型,节奏平稳。伴奏声部为重复演奏的半分解和弦,和弦低音呈半音下行趋势。这段音乐韵律稳定,旋律线淡化,没有戏剧性情感表达。4∶35处镜头切到1923年的里士满,莱纳德从外面回来。这个场景的音乐在一段钢琴下行半音阶之后,改用3/4拍高音弦乐群演奏。弦乐的音型与之前丹・布朗主题的伴奏音型相同,即半分解三和弦,伴奏声部是重复的纵向和弦。弦乐过后,钢琴独奏重新出现,音型由丹・布朗部分的八分音符变为连续的三连音。

莱纳德与家庭医生对话之时,镜头移到楼上仍未起床的弗吉尼亚,中景镜头在弗吉尼亚停留几秒之后,切向2001年的纽约。准确地讲,是声音和音乐首先连接了这两个时空。纽约部分的开始是从轰隆隆的地铁开始的,此时的音乐是六连音音型的低音弦乐连续重复四小节。接着,克拉丽萨的朋友萨莉登场,配乐是弦乐六连音与钢琴的十六分音符交替对答(见谱例2)。

谱例2

萨莉走过街道回家,发现克拉丽萨还在睡觉于是轻声上床,近景镜头拍摄克拉丽萨。这样,三位主人公都已出场。简约主义风格的音乐在三个时空都用分解和弦织体呈现,节奏型则发生了从每小节8个八分音符到三连音再到六连音的变化。这样的韵律相对统一的音乐紧密串联了三个时空,而细微的变奏又恰当地区别了三个时空。

主角全部登场完毕后,音乐出现了一个较为明确的终止,代表这一段剧情的结束。接下来忙碌的清晨开始了。这是一段精彩的蒙太奇,三个时空依次出现了以下几个动作:

1.闹钟响;2.整理头发;3.洗脸;4.摆鲜花。

6∶23秒处,1951年洛杉矶劳拉・布朗的闹铃响起,6∶28秒处1923年里士满弗吉尼亚・伍尔芙的钟声响起,6∶32处2001年纽约克拉丽萨的电子闹钟响起。1951年的洛杉矶、1923年的里士满以及2001年的纽约依次分别使用了2―3小节的音乐以配合三个时空的画面,极其经济地用蒙太奇手法剪辑在一起。配器使用独奏的钢琴和弦乐群。在重复的半分解和弦织体伴奏的基础上,格拉斯对简约主义音乐做了折中处理,不再只有某一音型的重复或循环,而是在高声部加入一条隐秘于重复音型中的旋律,让音乐流动于画面之中,这样的手法就是格拉斯对于简约主义音乐的“配乐化改良”(见谱例3)。

谱例3

之后又在基本相同的速度和韵律的基础上变化音型来表现其中某两个时空或三个时空里女主角整理头发、洗脸以及摆鲜花的动作:闹钟响使用了长线条旋律,整理头发使用了重复的八分音符音型,洗脸动作使用六连音音型,越来越密集的音符以及力度的增强帮助剧情达到一个阶段性的高潮。由此可见,格拉斯为串联三个时空写的音乐寓变化于静止之中,看似面貌统一、韵律稳定的音乐中有对剧情精心的呼应。

二、描绘心理。简约主义音乐的重复音型以及其间出现的不规律的细微变化,天然地适于描绘人们从不间断的微妙的心理意识。这部电影是典型的女性视角看世界的作品,三位女性的内心世界均有超乎一般的细腻、敏感和挣扎。格拉斯充分利用简约主义音乐这一特点,结合剧情和镜头来描摹三个女性看似柔和平静却暗含微妙变化的心理。比如影片的13∶25处,1951年洛杉矶,劳拉・布朗在丈夫走后,与儿子一起为丈夫做蛋糕的场景。

这场戏画面温馨,然而女主人公内心暗藏复杂的情感。她不堪重负,很想冲破妻子和母亲的角色带来的束缚,努力争取自己的生活。这一段场景使用八分音符的三连音,伴奏声部是每小节4个低沉的纵向和弦,重复8次。弦乐群以每分钟126的速度演奏,E―F小二度不协和的色彩以及弦乐不安的情绪使得音乐色彩暗淡,凸显了温馨的场面下劳拉内心暗藏的矛盾,这种音画的离散对位使用得巧妙,为这个人物后来的自杀行为做出铺垫。这段音乐延续到后面,纽约的克拉丽萨为获奖的诗人朋友理查德准备庆功派对的一场戏。A―b B―# C―E的音符排列明确传递了不协和的音响。这一段情绪不安的简约主义音乐暗示颠覆克拉丽萨生活信仰的事情将要发生。长久以来她只为理查德而活,当罹患重疾的理查德坠落窗外之前告诉她不要再为他而活要为自己而活时,她吃惊又悲痛,于是开始重新思考自己的生活。克拉丽萨这条线索里,女主人公发生了从喜悦到巨大悲痛又心存疑惑的复杂心理变化,传统好莱坞经典配乐手法可能会使用繁复多变的主题动机发展,丰富多样的配器手段,来精心描摹每处的心理起伏。导演史蒂芬・戴德利曾表示:“任何传统的电影配乐似乎都会削弱、简化或使得片中微妙的剧情转折变得滥情。”这里运用的简约主义音乐则以简驭繁,以不变应万变,但看似静止的音乐里每一次的微变化却又恰到好处,完美地与剧情对位。让人们能完全投入到主人公的世界中,又能留有思索余地。

三、融合音效。音乐与环境声之间的关系是电影音乐设计原则中不可忽视的部分。很多场面宏大音效震撼的电影片段在特殊音效出现时要么很少使用音乐,要么用音乐与画面对位。比如,一个爆炸场面可能用一条与爆炸声频谱不一致的干净的人声线条来配合,既可以完美表现声音效果,也能通过音乐表达情感。而在《时时刻刻》中,音乐与环境声多数是融合的。影片开头即是弗吉尼亚・伍尔芙奔去河流,在与写信镜头穿插的过程中,水流的声音也一直铺垫在背景处。在影片1分52秒处,低音弦乐群以pp的力度进入,并模拟水流的声音,连贯、流动又深沉优美(见谱例4)。

谱例4

这一段g小调的音乐,由弦乐群在中低音区演奏完成。这段简约主义音乐和声规整,旋律声部是连续的三连音,均衡平稳,并以每两小节为一个单位重复,恰如流水涌动。13小节之后,由大提琴如诉说般奏出缓缓的旋律,这里也又一次体现了格拉斯为呼应影片而对简约主义音乐进行的“配乐化改良”。作曲家有意模仿水流涌动的声音,音乐和影片的客观声音融合起来,使得“水流”这个影片中常见的符号更加艺术化、情感化,恰当而有效。

随后剧情推进到2001年的纽约,地铁轰鸣而过的场景。“地铁轰鸣”是2001年这个时间点不同于20年代和50年代的鲜明时代标记,音效十分强烈,时空转换效果明显。这个场景的配乐与地铁的隆隆声混在一起,由大提琴和低音提琴演奏,1923年里士满和2001年的纽约两个时空的连接的部分,钢琴为八度下行半音阶,下行的音高自然地连接到后面低音弦乐群,提琴稳定均匀的重复六连音音型模仿并呼应着地铁均匀轰隆的声音,但并未被地铁的声响覆盖,反而修饰了这部分的整体声音效果(见谱例5)。

谱例5

总之,简约主义音乐由于本身具有的稳定韵律,使得它很适合模拟一些韵律稳定、均匀的环境声,比如影片中的水流的声音和地铁的轰鸣声。除此之外,一些抽象事物诸如时间等也被作曲家用简约主义音乐具象化表现出来。

四、描绘时间。正如影片《时时刻刻》想要表达的那样,时间一刻不停地流走,而简约主义音乐的重复音型、持续低音、如人的脉搏般平稳均匀的韵律,没有明确起承转合以及趋向终止的意图,可以一直不变地向前进行,仿佛就是具体化可感化了的时间。可以说简约主义音乐是十分适于描摹时间的音乐形态,这也是导演选择简约主义音乐来配合影片的重要原因之一。影片出现了一些可以捕捉时间痕迹的事物,比如花朵盛开与凋谢、钟声、生命出世或逝去、离别。

“死亡”是影片中埋藏在叙事主线里的意象。比如剧中有一段是弗吉尼亚的姐姐文妮莎带孩子们来到里士满,孩子们在花园玩耍时发现了一只死去的小鸟,并出于童趣和好奇为小鸟修筑了一个小小的坟墓。这一场戏的画面设计得很美,但暗含于镜头之外的却是沉重的“死亡”主题。音乐由弦乐演奏,G―F―bE―D―C―bB二度下行的旋律声部深沉地渲染了忧伤,伴奏声部和声不变保持半分解小三和弦织体,p和pp的力度暗示了垂危的生命以及孩子们的惋惜和敬畏。阳光灿烂、鸟语花香的场景里,情绪却不明朗。这一段使用音画离散对位手法,画面温馨但音乐深藏哀伤。

此外,菲利普・格拉斯为影片中的四次“离别”场景设计了相同的音乐主题:连续下行四度的旋律A―E―F―C―D―#G―A。这段敲击式演奏高音区的钢琴旋律让人联想到清脆的钟声,该主题第一次出现是在战后的洛杉矶,劳拉・布朗送别丈夫,第二次出现是激烈争辩过后克拉丽萨离开理查德的住所,第三次出现在患病的凯蒂告别劳拉・布朗,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弗吉尼亚的姐姐文妮莎告别弗吉尼亚回伦敦。片中的这四次特别是后三次告别都伴随情绪的高点,表现的是几位女性伤感地意识到自己已被囚禁在生活里,日复一日。她们明确而强烈的女性意识被唤醒。

这部电影是并不多见的简约主义音乐贯穿始终的电影,除去片中克拉丽萨播放的理查・施特劳斯《最后四首歌》中的“Beim Schlafengehen”外几乎没有任何其他风格的配乐。重复的音型形成的韵律一直持续,从未停止。这种创作手法是格拉斯惯用的――建立一种韵律,之后在这个韵律的基础上,依据剧情的起伏来变化和声色彩、添加变化的音型、调整音色与力度,在整体上保持音乐风格一致。正如他本人在接受采访时所讲:“这部影片的简约主义配乐对感情和情绪的影响是十分中性的,倒不是它们没有情绪意涵,而是由于情绪和感情很容易受到音乐操控。音乐的走向就像破空疾射的一枝箭,其他的一切都会受到音乐走向的影响。”菲利普・格拉斯为《时时刻刻》创作的简约主义配乐,简约却不简单,与导演精心设计的画面与剧情形成了完美的对位。

{1} 顾之勉《微变奏――简约主义作曲技术之纲》,上海音乐学院2008年博士论文。

韩江雪 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在读博士研究生

张晓梅 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音乐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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