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出个性来

时间:2022-09-05 09:41:06

我又遇到了杨子。

我永远忘不了五年前的一个冬夜,一个漫天大雪的寒冷的冬夜。我和杨子艰难地在三环路上骑行,我们要赶很远很远的路。路上没有人影,只有高高楼房里透出的摇曳的灯光,不时地提醒着我们的孤独。那时,我们都没有正式工作,没有工作的感觉就是没有“家”的感觉。尽管我们暂时受雇于一家电视广告社,但生活来源问题常常困扰着我们。北风迎面扑来,杨子擦了把脸上的雪水,望着楼房里的灯光说:“什么时候我们能有那样一间房呢?”我被深深地震动了。我也和他有同样的渴望,那样一间房,它是温暖,它是舒适,它是光明,它也是安全。

五年过去了,我有了我的办公室,也就是有了一间我喜欢的房子。但是,他呢?“我?我没有房子,但我找到了更重要的东西。”“找到什么?”“找到我喜欢的,适合我个性的事情做。”

一来二去,我又结识了杨子的朋友自立。

“我的名字听着就累。自立告诉我,“有时我特信命。算命时我紧张得手心直出汗,我希望算命先生帮我改个名字。有朋友改了名字以后,立刻顺了。其实我也知道,我不顺,是因为我不信命,我总要走一条自己的路,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小时候,和杨子一起在少年宫学画,到了考大学的时候,学画的朋友们几乎都上了美术学院,我真想上大学,但没上成,后来进了工厂,和师傅们学做服装,我又不甘心“死”在那个缝纫机上!我辞职了。去过深圳,原来学影视美工设计,又学了动画制作和特技。我明白,我要靠自己的力量走自己的路了。最让我高兴的是,很快我就有机会作美工。连我师傅都很惊讶,“你是美工?”要知道,大学毕业以后先要做两年助理,然后是副美工,而我靠实力一下子做了美工。以后我有了几个工作,又辞了几个工作。现在什么工作呢?也许叫‘制作个体户’。”

我知道这个个体户。他制作动画、制作广告创意、制作舞台、制作一个广告制作的队伍、制作了一个朋友圈子,也制作了自己的房间。自立的房间,是一个充满个性的房间。拍摄电影用的乳白色的百叶窗隔出了他的卧室和工作间。卧室里没有床,地板上堆着厚厚的卧具,靠着卧具的一面墙上垂下大幅素静的布帘,工作间并排立着两个装满了书的书架,地板上扔着正在看的书和正在作的画,墙壁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工艺品和他自己的画。“太乱了吧?”自立问。“不,我没觉得乱,很舒服。”真的,来到这样的房间,我觉得很随意,不用主人招呼,自然会找到合适的地方坐,一边品茶,一边欣赏艺术品。

近十年了,说不清自立都完成了哪些制作,可有一样是清楚的,他完成了制作自己,“我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工作,我觉得这样活着有意思。”但这并不是他们生活的全部,为这种潇洒,他们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首先,他们要经历无数失败的考验。因为要个性,他们自然常会有与别人不同的想法,并立刻要尝试。这样,他们失败的机率比常人多得多。高中毕业八年后,中专毕业三年后,杨子想进大学深造,朋友们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们问。杨子自己知道,他是在追求他精神上需要的东西。与年轻的高中生站在同一起跑线上,他失败了。杨子也许很不平静,但他对我只说了一句,“失去一次机会,等于面临更多的选择的机会。”

其次,他们要经历心灵的孤独和内心矛盾的痛苦。当年很潇洒地离开了稳定的职业,马上,面对着生存危机。很快,它打败了自负和固执。“如果要完全的个性,”自立调侃道,“我就会冒充大师,只好躲在画室里啃窝头了。”他们必须靠自己的力量解决自已的生存问题,然后,再解决个性的满足问题。“矛盾极了,”杨子告诉我,“你必须做一些与你爱好无关的事情,有时你作的广告或片子,要合厂家的口味,和你的审美感觉不对路,但你也要作,因为你需要钱。”自立附和道,“这时候,你觉得你特‘堕落’,你还必须‘堕落’一下,才能不‘堕落’。”“茫然,”自立接着说,“我有时觉得茫然,当有许多人找你,要你作活时,你感觉好极了,特自信,但谁保证你明天就有活作?如果一星期没活作,怎么办?还有一种矛盾,要你回单位,肯定受不了,但没有单位,有时又觉得和社会没关系了,心里难受。”可难受归难受,他们还照样走自己的路。他们明白,有所失必有所得,而有所得也必有所失,只要得到的比失去的重要就行了。而是否重要,全靠个人的感觉。

因为个性,他们被抛到了社会上,也因此活出了真实的感觉。精神上与社会撞击得越多,对社会、对自己也就有了更多的了解,了解一到透彻的地步,对有些东西就看得淡了,人也就变得宽容了,并有了自己的主见。对《曼哈顿的中国女人》,“不错!”杨子说,“我喜欢它的创业精神和勇敢精神。无论文人怎样赞扬或诋毁它,那是文人的事。只要你从这部书里找到对你有帮助有鼓舞的地方,对你来说,就是一部好书。我们不会‘流行’了。不知是哪位老爷说的,‘流行的东西不一定都好,比如感冒’。读文学,品艺术,喜欢真实的,一针见血的,但太暗也受不了,给哥们儿来点亮吧。”

也因为宽容,他们朋友很多。“朋友很重要,”自立深有体会。“有朋友,你可以交流,有时也可以发现机会。交朋友,首先你自己要好,活漂亮,人也要真诚,你才有朋友。有些活比如外出拍片,有时就为了结识新的朋友。有的朋友是工作的朋友,有的是可以交心的朋友,但都要容人,你有个性,人家也有个性。”“离开单位人的关系就变得简单了吧?”我曾经问过他。“哪儿呀,”自立说,“更累。现在想起来,在单位里混太容易了,只要你拿‘头儿’当‘头儿’,日子就好过。”

我常想他们的路很难走。不是因为生存问题,几年奋斗之后,正如自立所说,“生存不是问题”。“干什么都可以活,但我们想的是自己的创造。”而是因为对自己判断的困惑。在单位里工作,总有一个固定的参照物,可用来判断你的价值和才能,容不得你选择。在社会上,固定的参照物失掉了,每天有不同的参照物供你选择。你不能超脱到不去作这类比较,你要学习,要工作,要你创造的东西得到某些人的承认。如果被人冷落的时间过长,就很容易怀疑自己,甚至否定自己,这时,对自己失望的痛苦吞噬你的心,让你不得安宁,在理想与现实之间挣扎。杨子常说他无依无靠,并不是生活上没有依靠,而是指没有参照物可依靠,很难知道如何评价自己,从而作出正确判断。因此,走上这条路,需要特别的坚强、自信和适应力,以在各种参照物的评论甚至诋毁面前不乱方寸,仍能发现自己,找到自己的价值。

杨子常爱和我谈。他随摄制组去拍片。“一望无际的山让我激动,天湛蓝湛蓝的,离你很近,仿佛伸手可及。山上流下的泉水里,藏民在洗澡,男女同浴。你还有什么呢?你还是什么呢?在大自然面前,你不自觉地臣服于它的伟力,渴望得到神的冥冥之音。你太渺小了,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消失了,人的个性也消失了……”他回到北京后,仍沉浸于那种静穆的美。在英语班上,他用英语介绍了他感觉中的,和他的轶事,没想到,英语教师一声“STOP!STOP!”将他唤回现实中,“你宣传什么思想?”后来,在电话里,杨子告诉我,“当时的感觉是当流氓教唆犯被抓住了,还真的有点不好意思呢。”可是,在现实生活中,信仰问题仍然困扰着他,“我应该信仰什么?我这样做是有价值的么?”尽管困惑,他和他们的脚步却没有停。

“你是幸福的。”他们常对我这样说。为什么?因为我有铁饭碗?因为我独身自由自在?因为我读了研究生?因为我有能力挣钱?都不是。“因为你从事的是你自己选择和热爱的事业。”我得到了他们正在追求的东西,我觉得万分幸运。

前天,一个朋友在电话里诉说他的苦恼,“我们同班毕业,人家不是副处,就是副高,我还什么也不是。我们也不比人家笨。唉,你怎么也不着急呀……”我为什么着急呢?我多幸运!他不能说是一个“官迷”,但判断一个人的价值的参照物是官阶和职称,结果他成了“什么也不是”,我想他真是迷失了自己。我把这件事告诉杨子,他不在意地说:“在单位里混惯了,可以理解。”

自立、杨子还有他们这一群人,不是名人,也没有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以后呢?他们说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们真诚,能奋斗,就一定能使自己成功。其实,成不成大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凭着自信生活过,做了自己认为应该做的和自己喜欢的事情。同是生活,他们活得更真实,活得有个性。他们以个性体验世界,而不是以别人的感觉体验世界,又以这种体验来培育自己的个性。“每天早晨醒来,都有种重新开始的感觉,所以心情不错。”自立笑着说。他好像找到了那样“一间房”,用杨子的话说,“混得不错。”但杨子呢?他没说,只告诉我,“我喜欢陈凯歌的《边走边唱》,我是盖世界浪子班头,普天下风流领袖……”这是一种境界,潇洒也是它,惆怅也是它。

我们都还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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