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格尼尼的梅毒

技巧至今都还无人能够企及的小提琴大师尼科洛・帕格尼尼（1782―1840）离世已有一百七十多年了。研究他的论文和书籍多得不计其数，但是对他究竟死于何种疾病，还是时有争论。好多部他的传记都说他死于肺结核。这个像魔鬼墨菲斯托菲里斯一样身子高瘦、眼睛凹陷、披一头长长黑发的意大利人，的确是一副典型肺结核病人的形容，而且他确实也患有肺结核病。但另外还有不少研究者重视梅毒对他生命的腐蚀，相信他放浪形骸的生活方式，确实使他从那里染上了梅毒。能起决定性结论的物证已经很难寻觅了，最可参考的材料只有他的病历和医生的回忆，反正这两种病在他那个时代都是常见的，也都是致命的。近年，一种引起人们广泛注意的看法是，帕格尼尼在长期医治梅毒时产生的汞中毒后遗症，严重摧残了他的身体。这后遗症告诉人，帕格尼尼若不去医治他的梅毒，他无疑会为人所鄙视；但是医了后，造成的后遗症又使他苦不堪言，生不如死。

帕格尼尼1872年10月27日生于意大利北部的热那亚。他九岁举行第一次演奏会，1810年起，持续旅行全意大利和全欧洲举行广受欢迎的演奏会。帕格尼尼非凡的小提琴技艺让人猜想他有一种特殊的秘密，一直以来，许多人都相信他是与魔鬼订立了签约，是魔鬼赋予他这种凡人所不可能有的技艺。其实，据研究，一个很大的原因是他患有所谓的“马尔方综合征”，即结缔组织发生障碍：他身材高瘦、四肢细长、手指如蜘蛛脚样，并形成双关节，使他如他的医生法朗西斯科・本纳蒂说的：“他的手……一伸展开来，就使各个部位都增大一倍。例如，他无需活动左手，就能使它各个指头的第一指关节奇妙地屈曲起来，自然屈向侧面，而且屈得自在、精确又敏捷……”

但是频繁的通奸，使帕格尼尼染上了梅毒。这病，依照当时医生们的普遍认识，一般就用汞剂也就是水银来治疗。汞疗法除了在体表上涂抹外，还有熏蒸法：第一步先要病人通过干饮和液饮的交替服用来调和“体液”，再让病人躺进空气流通的树荫下的帐篷里，两脚搁在木炭炉上熏，不时地往炉里投放硫化汞，接受长时间的烟熏；然后离开帐篷，躺到暖和的床上，盖上毯子，出汗一小时。如此五六个疗程，病人吐出的口水中会有大量的水银，这被认为是有望达到良好的效果。水银也可能在大便中泻出。汞疗法对消除梅毒确有一定的效果，但疾病仍会复发。且在应用汞的过程中，剂量必须逐渐加大，否则便没有疗效，而病人被闷在过热的蒸汽房里二三十天，水银的蒸汽会通过呼吸道被吸收，引起汞中毒。

经过几年的汞疗法后，最初在1820年，帕格尼尼持续慢性咳嗽、体重减轻。秋天住在拿波里的一家旅馆时，旅馆主人听到他严重的咳嗽声，推断他患的是肺结核，会传染他人，曾将他赶出旅馆。帕格尼尼找了一位巴勒莫的医生。医生让他服用一种从植物的液汁提炼出来的“轻泻剂”来排毒。但是服后，仍旧持续咳嗽。1821年和1822年冬春之交，帕格尼尼前往米兰。朋友向他推荐帕维亚大学医学系教授希拉・博尔达。博尔达发现他属“频咳”，语音嘶哑，认为是和他长期随意的性生活有关，诊断他这病是由于“一种久已有之的隐性梅毒”造成的。他给帕格尼尼开的也是汞，以伴有汞的油膏涂抹梅毒患处，并让他服用鸦片作为咳嗽的遏抑剂。但是帕格尼尼用过之后，出现口炎、肠胃不适和牙齿脱落。

1823至1828年间，帕格尼尼的病情是间隙性地时有好转时又发作。到1828年后，他的视力开始减退，书写也开始不灵了。帕格尼尼另找了几位医生，他们的诊断更加恐怖了。他们告诉这位小提琴家，说他患的是痨病，活不过一年。帕格尼尼自然非常害怕。他继续应用汞剂。

1828年去澳大利亚旅行演出时，帕格尼尼问诊法国医生法朗西斯科・本纳蒂，本纳蒂准确诊断出他的病因，除了其他方面的问题，主要是汞中毒。本纳蒂写的《有关帕格尼尼的生理和病例说明》后来摘要发表在1831年的《巴黎评论》杂志上。其中写道：“这一（医治梅毒的）药物已对他的健康造成极其糟糕的后果。它损害了他的胃和他的齿龈。他的牙齿已经衰退和脱落，坏得甚至使他不能适应药物的治疗……”

帕格尼尼慢性汞中毒最明显的表现是口腔和牙龈受损，不但牙龈出现脓肿，下颚的牙齿松动，还有几颗已经脱落，感到痛苦不堪。帕格尼尼特地找意大利的牙医师德・韦格尼。德・韦格尼医生通过检查，发现他下颚的牙齿没有一颗可以补救。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切开急性的脓肿，拔去惹事的臼齿。谁知这么一来，感染像骨髓炎一样扩大到了下颚。德・韦格尼医生和另外三位医生都来了。帕格尼尼给他的律师路易吉・杰米的信中写道：“四位知名的教授来看我，他们意见一致。我坐在一张椅子上，呆若一尊雕像，他们用大针、刀和剪刀帮我动手术。”将他下颚的牙齿全部拔掉。

帕格尼尼近五年间大剂量用汞治疗梅毒的另一个后遗症是唾液增加和流口水，连视力也开始减退。他发现蓝色的眼镜可以保护他的眼睛，有助于他的视力。

汞治疗对帕格尼尼在精神上也产生一些影响，使他从有点儿轻率、好斗、有雄心和自信心的人，变得喜欢独处和不愿见人。这大概是由于过敏症，即慢性梅毒产生的心理变化。这位小提琴家在公众面前露脸时开始有点神经质，他变得有点消沉，有些“羞怯”。帕格尼尼对异性似乎也变得失去兴趣了。一个特别的变化是，本纳蒂说，帕格尼尼很容易被突然出现的噪音所惊吓，他如果只听到话声而看不到和他说话的人，他就会神经质起来，所以跟他说话的人必须要站在他的前面。本纳蒂说，所有见过帕格尼尼的人都注意到帕格尼尼1823至1828年间的变化，脸色“死样的苍白”，“灰色的面容”；帕格尼尼自己也写道，他已经变得“非常丑了”。 帕格尼尼

慢性汞中毒还使帕格尼尼的手时不时发生战栗，即所谓的“发疯似的颤抖”。这或许出现在病的后期。因为这方面的关系，从1828年起，帕格尼尼的书写能力迅速退化，虽然这时还不能认为真的是“战栗”，但看到的人都说他书写时“运行不稳”，笔迹“滑稽可笑”。这种战栗可以出现在疾病的晚期，也可能在帕格尼尼1834年之后消失。但有报道说，帕格尼尼在最后阶段躺在床上，他“颤抖的手已经握不住一支笔了”。

在特效药胂凡纳明（即606）和青霉素发明之前，医治梅毒的药可谓五花八门，骗人的假药也很多。帕格尼尼迷恋“勒鲁瓦圣水”。这是综合水银和鸦片对肠胃作用的轻泻剂。药剂的创制者勒鲁瓦在1767年写过一篇著名的论文《亚麻叶瑞香的应用和疗效》，鼓吹对诸多疾病应用轻泻剂的疗效，说经由瑞香的树皮提炼出的药剂，不但能医治梅毒造成的皮肤损伤，还能医治汞中毒，尤其医治黏膜溃疡。但是帕格尼尼每天两次、每次服用五勺“勒鲁瓦圣水”，仍旧因为毒性太重，不得不停止下来。另外，帕格尼尼服用甘汞泡茶的混合剂，对病体也没有疗效。帕格尼尼继续患病，体重仍在减轻。1837年1月31日，他给杰米写信说：“像你一样，我最忧虑的是我不能做我原来最希望做的事，2月3日在都灵开我想开的音乐会。”当时他正发神经炎，是危及膀胱的炎症，正在接受著名的奥地利医生马克西米利安・施皮策的治疗。他告诉杰米说：施皮策医生认为他应暂时放弃一切药物，保持平静的心境，去欧洲旅行。施皮策答应帕格尼尼，说他会完全恢复健康，但他得有耐心。帕格尼尼照施皮策医生说的做了。但是情况仍然很差。帕格尼尼3月6日从尼斯写给杰米的信说：

“我星期六离开马赛，星期日随着一阵恐怖的风，一路去往尼斯。因为关节炎的关系，用过午餐之后我不得不卧床。星期四，在发过汗之后，我觉得比较好些了。我为能摆脱这病而感谢全能的主。但是在祈祷的最后阶段，我惊奇地发现，我左边的肿得像一只梨或一只小南瓜那么大。别的你就可以想象了。这病叫炎，是由于用导尿管和在马车上颠簸引起的。现在因为饮食的关系，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无力，日夜除了软饭，什么都没有吃。被困在床上，虚弱无力得五六天后都不能起来，然后用疝带捆缚。愿上帝赐予我耐心。”

十天后，他写于3月16日的信中说：

“从2月26日以来我就被囚禁在床上，先是关节炎，随后是炎，此外还发热、内出血、里急后重，最后是流行性感冒带咳嗽。今天见两个有点点好起来，也便少些沮丧了。肿似乎退了些，因此明天我可以戴着疝带起来几个小时，重获我的体力。” 帕格尼尼

但是并不如他之所愿。这样的病患使帕格尼尼在最后的七个月里，一步都不能离开房间，因为他的脚已经肿胀到必须非常费力才可能移动一小步。日益严重的喉头结核不但夺走了他的声音，只有他的私生子阿奇勒才懂得他那失声的呼噜音，不然他就必须在小纸头上写出，才能与人沟通，而这时，他的手，书写起来也已非常困难；而且连吞咽都困难之极，每一餐饭他都要花上几个钟头，中间还会不时被带血的剧烈咳嗽所打断。

到了1840年3月，一切迹象都显示，帕格尼尼很快就会死了。他在1840年4月4日的信中说：“我的脑子再也不能工作了。我的两腿肿到膝盖，使我在房间内都不能走动，从我到达的那天起，我已经在房内被困了五个月。”在4月18日的信中诉说，一咳嗽，就会咳出鼻涕连带鼻涕中的脓液，说自己没有食欲，特别是“我的两腿已经肿到膝盖上了，使我走路像一只蜗牛，如果我一弯身，就再也直不起来了”。

同时代人常常注意到帕格尼尼的“颤抖的手”。澳大利亚内外全科医学士奥谢在他的那篇专门研究帕格尼尼梅毒的文章中说：“这实际上也可能是慢性汞中毒引起的。他还抱怨严重头痛。帕格尼尼说起他呼吸器官经常咯血。他的咯血更加频繁，夜里使他无法呼吸。这可能是由于咳嗽和汞中毒严重肿胀两方面的关系。汞中毒引起肾脏综合征和肾衰弱以及上呼吸器官的疾病。”这就让帕格尼尼难以治愈了。

“我就要死了。”这是帕格尼尼最后的话。他自己很明白，他的病已经无可救药。1840年5月27日傍晚，丧钟在威尼斯敲响，谁都知道它是为这位伟大的小提琴家而鸣。一代大师，就这样被梅毒所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