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苍凉到温情至清醒

时间:2022-09-04 12:19:51

[摘要]文学名著改编为影像文本,兼具原著和自身双重的审美艺术空间,同时亦面临诸多难题。李安电影《色・戒》的改编拍摄是一个成功的范例。从小说到电影的比较,文学改编为影像作品,以及剧中人物的心理变化为切入点,都能看到李安隐晦细腻的电影语言和影片深刻的思想内蕴。导演以独特的审美视角,借助敏感题材,引发人们对人生本真本性的沉思,从而说明影片成功的二次创作。

[关键词]二次创作;影像文本;苍凉;温情;清醒

李安影片《色・戒》获2007年威尼斯金师奖、第44届金马奖最佳剧情奖等5个奖项,可以说该片独领2007年华语电影。但另一方面,影片又遭人诟病,使得电影评论界尤为活跃。改编拍摄名著,常费力不讨好,这需要剧作者深厚的文化积淀和灵动的智慧,又因《色・戒》题材敏感,这对李安是一种巨大的挑战。但,从容游弋于东西文化之间,“以边缘性格和他者角度叙事”(香港影评人林沛理语)的李安拥有得天独厚之利,成熟而不乏冒险精神,他用影像轻巧地拨开事件表层,伸至人生、人性的深邃思想层面,以戏剧性的影像弧光烛见人性的幽暗。张爱玲笔下流动的是苍凉和冰冷之气,李安并不任由这份冷情恣意泛滥,他在影片中“加血加肉”,以一种温情化解苍凉,对人性的抽丝剥茧,意味深长。本文笔者结合原著,细读李安影像文本,发现李安的高明在于将简单得几乎老生常谈的故事(美人计)演绎得如诉如泣,在朴实流畅,波澜不惊的影像表层下,潜藏着深刻激烈的人性内容。笔者从文学名著改编为影像文本的角度,结合片中剧情、画面、台词展开细致分析,阐释本片成功的二次创作。

张爱玲《色・戒》的小说文本基本采用心理构架,文巾有大量意识流描写,揭示女主人公的心理变化。怎样用影像画面表现人物微妙的心理,是电影创作者深感棘手的问题,善于编织故事的李安轻易地解决了此类难题。该片在叙事策略上采用的是时间结构:现在――四年前――现在,这种被打乱的时间以倒叙镜头或闪回镜头为基础,有力地贯彻时间的统一律,从上午到晚上是一天的现实时间,而人物的思想跨越了四年之长;空间则由彼时的香港到此在的上海,完美地体现了戏剧的“三一律”原则,整部作品从美学角度看是相当令人满意的对称结构,另一方面,女主角王佳芝回忆的闪回镜头意味着从一开始就使观众看到此在结果,暗藏剧情的未来转折(“弃刺”),从而使观众将注意力集中在人物的心理进程,激起对女主角命运结局的好奇和关注。因而,影片一开始就营造了此种富于悬念的情境吸引观众兴趣。

影片肌理饱满,人物性格闪现出多元华彩。原著对王佳芝身世背景并未详细交代,只知她是岭南大学学生、某话剧团当家花旦,后化身麦太太,汉奸。影片添加了对女主角的生平背景的内容,并融入李安对女主角的温情关注,淡化了原著冰冷苍凉的氛围。影片开始闪回镜头:四年前兵荒马乱之际,岭南大学生流亡香港(全景);王佳芝清纯得令人怜惜的脸,眼神茫然地望着周边一切(特写);“父亲带走我弟弟”(对白),王佳芝母亲早丧,父亲远走英国,后来带走弟弟,相比邝裕民的深仇大恨,王佳芝则是化不去的孤独寂寞,正因如此,所以才有对友情的强烈渴望。原著文本缝隙间流露:“她的手冰冷,对乡音感到一丝温暖与依恋。”这是对王佳芝渴望温暖和被人关怀的心理抒写。一般来说,电影对人物心理是难以用影像表现的,李安在片中添加了一场重要的剧情,借助人物特写镜头和台词恰如其分表达人物特定心理:当邝裕民激愤地说要实行“刺奸”行动,同学纷纷响应,此时镜头转向王佳芝面部:与同学激昂神情不同,王佳芝恬静地看着邝裕民,然后轻轻地把手放在众人手上,淡淡地说:“我愿意和大家一起。”注意,台词是“和大家一起”,并非同学说的“愿意参加”,此中情味值得揣摩:只因可以和大家一起,所以参加!简单的言语透出渴望友情的肺腑之音。但事与愿违,王佳芝后来觉得大家并非当她为朋友,只是把她当作“美人计”实施的工具。小说丝丝入扣表现王佳芝的失望与懊悔:为了乔装已婚女子。为了崇高的目的,王佳芝不得不“破身”。作为一个清纯女性,对第一次性生活,她也充满憧憬,然而同伙偏推选她讨厌的梁润生与之发生性关系,“只有他嫖过”,把王佳芝当作看待,使她有种不甘心的委屈。更令她刺痛的是:“大家都躲着她……总觉得他们用好奇的异样的眼光看她一像给针扎了一下,马上看见那些人可憎的眼光打量着她,带着点会心的微笑”。对性的神秘与禁忌使他们把她看作一个异类,排除于同志之外,“在一起商量的时候都不正眼看她”。为表现此种心情,李安反复设置一个相同动作,让女主角多次做同一动作“关门窗”:初见易先生回来,回答同学疑问后,回房关门;“破身”后的第二天早上,王与众人见面,皆觉尴尬,王回卧室关门;后接到易太太离港辞行电话,更伤自尊,回房关门;表哥的到来。众人皆在房内,惟独王隔着玻璃窗在阳台外,这样,镜头内人物的空间位置,多用“门窗”隔着,此处“门窗”道具是一种镜头语言,是人物之间心理鸿沟的隐喻,微妙地表现人物的心理感受,使《色・戒》的题名和主题得到了形象具体的诠释。“色”与“戒”之间用分隔号“,”表明两个概念,《辞源》释“色”有颜色,女色等义,由剧情知“色”即为美色,喻指美人计,另有佛家认为“色即是空”,具梦幻性质。“戒”本义“守边”,从字形上看“从人荷戈”,即对没有意料到的事(意外)有所准备。《辞源》释有防备、警告、界限等义,佛家指“戒律”,能防故名为戒(《大乘义章》卷十二)。从某种意义上讲“戒”是心存戒备。此外,“戒”与片中美人计实施中的主要道具――“钻戒”有关。片中王与众人无论是生活还是心理都产生了隔离感。作为事关行刺全局成败的主角。“她都不知下一步怎么走”,显然,同伙仅把她当作勾引易某上钩的性工具。当女性的姿色被当作“革命”的工具时。“她”是以假定女性没有正常情感先验地被漠视的。另一方面,相比于同学的冷漠,易先生被剧作者赋予了更多的人性闪光,原著对易先生的叙述描写甚少。对王、易二人感情的发展阶段更没有详尽描写,王对易的动心只是瞬间的电光火石:“迎着台灯,目光下视,睫毛像半色的蛾翅,歇落在瘦瘦的面上,在她看来是一种温柔怜惜的神气。这个人是真爱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轰然一声,若有所失。”本片中,李安用娴熟的电影语言极有层次地叙述了两人关系的微妙发展变化,同时使易先生与众人形成鲜明的对照:土佳芝对易的幻想,正是源于她从同学处感受的冷漠(戒),从而产生对温柔和爱的渴望(色)。因此,可以说影片有两条叙事线索,一是王与众人由友至敌的关系变化,二是王对易由敌人到亲密情人的微妙心理历程。这两条叙事线索双管齐下,相辅相成,鲜明对照,有力地诠释了该片深刻的人性内涵。具体如下。

初次见面后。王对同学说“并非想象中的样了一,潜台词是:易给王第一印象不坏,正如小说写道“清秀苍白”;再次见面,雨中传情:当大风雨吹得王佳芝狼狈不堪时,易先生给她以帮助,两人共 在一把伞下,易不经意瞅见王含羞的神情,心中已一动;接下是牌桌的让牌,易先生故意相让,以至易太太说“你今天倒手气很好!”于故作轻松:“财神爷到了!”两人彼此心照不宣;旗袍店中的注视:王带易先生到店中做衣服,王换上新旗袍,曲线毕现,易注视良久,说:“穿上!”这是肉体的诱惑,之后是心之交流――咖啡馆的谈心,台词尤为精彩:易:我不喜欢黑的地方。易:这样轻松的说话――对我很难得。男人千秋万代的事总挂在嘴边,在他们的眼睛里,我看到同一样东西。王:什么?易:恐惧。工于心计的易对王坦诚心中的秘密,是被王纯真所感染,顺乎两性的吸引,两人关系本应继续发展,但影片镜头切换:易因事离港回上海,情节顿由高潮迭落低谷。此时影片将两人的关系进行暂时冷处理,画面切换到3年后的上海:王拎着米袋孤单穿越在胡同里。王此时寄身在舅妈家,舅妈把本属于她的房子卖了,王更无助:“我感觉我剩下的东西越来越少,”再遇邝,再次参加“刺奸”行动,其间隐情值得推究:参加行动,是否意味着再遇易先生,使“越来越少”的生活多些期待的东西,关于这,小说和影片皆是曲笔,留待读者、观众无穷的想象空间,剧情至此自然发展到上海的重逢:易先生在家楼梯口听到久违了的王佳芝的声音,此时画面是――易脚步一停,冷峻的面部特写。片中易先生深藏不露的表情下潜藏着涌动的喜悦之情,以至当王佳芝说:“也没给你带什么东西。”易则说:“回来就好,”简洁传神地表现了易的惊喜,至此,两人早先暗生的感情火花再次燃烧,发生性关系也就顺理成章了。原著对此无具体描写,只一句:“每次跟老易在一起像洗了个热水澡,把积郁都冲掉了,因为一切都有了个目的。”此处以王佳芝的口吻,宣泄了主人公真实的内心感受,李安根据剧情的需要,把此文字描写转化为三场酣畅淋漓又惹人争议的,三场体现了感情发展的不同阶段:第一场――事后,易穿衣走时,侧卧床上的王目送易的离去,嘴角含笑,是猎物上钩后的胜利之笑,还是情感充实的温馨微笑,留待观众体会;第二场――事后,画面是易的头部背面,正对观众的是王痛苦欲哭的脸部,表现了作为刺客的王佳芝内心的痛苦挣扎;第三场――事后,易的正面脸部,王则背对观众,只听到王说“给我一间公寓”。易听后,凝重的脸露出一丝淡淡笑意,王的话中已清楚道出其内心的秘密:她已被易俘虏征服,想做易的女人。影片与原著不同,原著写的是王对爱的怀疑“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阴道……她不相信那话。像她自己,不是本来讨厌梁润生,只有更讨厌他……那,难道她也有点爱上了老易?她也不信,但是也无法斩钉截铁地说不是”,张爱玲用冷冰冰的医学生理词汇撕去了两性关系中情爱的温情,李安却还其温情,影片中王佳芝向特务吴述职时暴风骤雨般的独白体现了其欲罢不能:“我不但要让他钻进身体,还要让他像蛇一样钻进心里,”影片借助这一段崩溃似的内心倾诉,和观众交换深刻的哲理思辨,体现叙述者与导演对人生的感悟。爱与不爱的二元冲突相互纠缠,旁观者清。正如特务吴说:“王佳芝的优点就是她只当她是麦太太”,而易是“我相信你……我已经很久不相信人”,同是孤独惶恐的人,最终由敌人走进彼此内心。因此,接下一场戏:日本艺妓馆中的惺惺相惜,更体现了两人知己情怀。当王娇怨:“我知道你为什么叫我来这里,是把我当。”易咬牙:“我比你更懂做。”显然。易对自己出卖灵魂当汉奸充满自觉的怨恨,意识到自身的前途也像日本军人如“丧家犬(易先生语)”,尔后,王幽幽唱出一曲《天涯歌女》:“郎呀咱们俩一条心”“小妹妹似线,郎似针,郎呀串在一起不离分”,易听后黯然泪下,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知音之感力透影像画面,至此两人超越了肉体贪欢,获得了心灵的慰藉和契合,因而自然过渡到珠宝店送钻戒的情节。

送钻戒的情节,是影片重要剧情。钻戒是影片中美丽的道具,也是两人定情之物,原著对老易叫王自己挑钻戒是轻描淡写,也未买成:“店主倒已经扣上独目显微镜,旋准了度数,看过这只戒指没掉包,方才微笑起身相送。”与小说不同,李安慎重处理送钻戒情节:(1)易给王一封信叫她帮办事,后王把信转交给特务吴,打开后发现信中无一字,以至邝说“王佳芝可能被怀疑了”,此处设置悬念,观众不免为王佳芝担忧,后当王怀揣此信来到易指定的地点时,观众方才释然:原来是易先生让王佳芝自己挑选钻戒!此种剧情处理,是显易先生的温情。(2)两人一起走在去珠宝店的路上,小说写王佳芝茫然无助。李安此处借助一组成功的景深镜头,采用对比的电影语言,既揭示王与组织的疏离,也体现了工与易先生的亲密关系:两人相拥着走在去珠宝店的街上,恰似一对平常的恋人。摄像机追随着两人的运动,纵深处是上海街上建筑物和人群(远景),中景是陌生人在街上行走或交谈,处于前景的是王、易二人,尤其是镜头着重对准王寻觅的眼睛。这样,空间成为一种微妙的暗示,构成一种镜头内部的潜对话:那就是无论各人在做什么,彼此间都成为对方的闯入者,因为彼此不能沟通。这样李安把工佳芝与他人的冲突含蓄微妙揭示:作为事关刺奸成功与否的重要人物与组织的疏离显而易见。而另一方面,易先生离她如此之近,手揽着她的腰,那么的亲切,呼应了原著中“只有更觉得是他们俩在灯下单独相对,又密切又拘束,还从来没有过”,此组景深画面成功地表达了王佳芝喜怒哀乐的情绪和微妙的心理落差,在李安既隐晦含蓄又富于张力的镜头表现力下,影片主题恰到其分地得到体现,人与人之间的紧张关系溢然而出,李安通过深度空间的场面调度来全面客观地传达出情节的复杂性,大量的景深镜头,使戏剧的冲突从流畅的镜语中通过,并呈一气呵成之势,让镜头不知不觉地传达出叙述者导演悲天悯人的视点。正如马尔丹所言“这种导演手法的令人感兴趣之处主要就在于它大胆地将特写镜头同全景容纳在同一个镜头中,从而使景物的存在环境增加了一种有助于进行分析的鲜明性,增加了一种心理冲击力,使整个画面构图具有一种罕见。的美学力量,富于人情味。”取钻戒的一幕:易说:“我对钻戒不感兴趣,我只想看它戴在你手上的样子,”工此时感情堤口完全崩溃,以致最终放弃“刺奸”行动,因此,相比原著,工的“弃刺”行动极为自然,令人信服。李安在影片中极力渲染王佳芝令人同情的遭遇:由于亲情的消失,友情的疏远,而出意外的是,想象中的敌人易先生的温情却让她备感亲切。她不是经专门训练过的特工,属于业余性质,身上有正常人性的弱点,极易陷入暧昧的关系,易先生并不仅仅把她当作泄欲的机器,而是把她当作一个可以分享自己情感秘密的亲密异性,携带着温情与呵护成分,他们之间有着超出肉体外的较人性化的关系。

以上可知,影片中易先生人性中的闪亮超出了人性的幽暗,而邝等人则与之相反,因而人物关系发生了倾斜,也就颠覆了我们以前习惯的汉奸形象,因而心理上产生了强烈的不适和震撼。但是,无论是苍凉的张爱玲还是温情的李安,设置了王悲剧结局。张对爱情的质疑使其对王的爱情进行了反高潮处理――王以生命为代价的爱情换来的却是情人的无情杀戮!男性的自私阴暗使单纯的女性走向死亡。张爱玲采用的是女性话语叙事;李安同样设置了此种吊诡的影片结局:就是那个被她拯救的人签署了她的死亡执行令!被亲情、友情弃的她,因“感觉剩下的东西越来越少”,所以去寻找飘忽的爱情,可悲的是即使偶有所得,最终也只是“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真应了片题《色・戒》中的“色即是空”。这最后一笔,冷静而清醒,它说明了剧作者并非要抹去抗战悲壮的历史底色,为汉奸辩解。李安站在历史的高度,比张爱玲更为清醒的是,其影像文本并非只道男女之事,它已涵盖了超越性e的人性内容。因而本片最后影像画面的处理视角比小说的结尾更为广阔和深厚。小说结尾呼应井头――易先生家的牌桌,而影片结尾则采用俯拍镜头(全景):光线暗淡的南效石矿场处决现场,灰暗的天空笼罩之下,学生渺小身影和不时传来的凄哀哭泣声;正面是迎面而来的巨大山峦,山峦低处则是黑暗的深渊,学生面对深渊,这样,人物被处理成一个个渺小的形象,使人感到人物被世界所吞没,构成了物(天空、山峦、深渊)的猎获物,人被物化了。另外,加上俯拍,人更显渺小,“将人压降到地面,从而使观众感到人在道德上的压抑,使人成为一种处于难以摆脱的定数论中的物件,一种命运的”,镜头中天空越近、越大,恰似法国象征派诗人波特莱尔诗:“天空是巨大的黑色锅盖”,人的巨大压抑感由此而生。所以说,李安将原著中的女性话语提升为人类普遍话语,人性的复杂多元、人生的各种支配因素等等皆潜藏其间,形成本片富于张力的戏剧故事。

总之,影片剧情看似简单,但李安从平凡处洞悉人生深邃内涵,并投以细致独到的关注,他借助影像画面娴熟地叙述小人物的故事,抒发了沉陷漩涡苦楚的灵魂绝唱,弹奏众生的多重颤音,为我们提供一个陌生世界的镜像,影片《色・戒》同样借助敏感题材,引发人们对人生本真本性的沉思,将隐于表层肌肤下复杂回转的人性和人情世故,一一折解,令人性幽暗的一角撕裂,无所遁形。这,正是影片的思想价值所在。

[作者简介]覃勇霞,广西贺州学院中文系讲师,现攻读华南师范大学研究生,硕士学位,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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