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在板桥

时间:2022-09-04 03:25:50

我的家在板桥。

板桥其实是一座古色古香的石拱桥,如一条卧龙,横跨在水面宽广、游鱼可数的大河上。桥的一头连接着板桥街,青石板铺就的街道和街道两旁的青瓦木房以及木房上雕花的门窗营造出优雅而又淡泊的韵味。桥的另一头是有名的“五尺道”,传说是蜀国丞相诸葛亮下令修建的,那些厚重的条石如一面面青铜铸造的盾牌,静静地躺在地上,历经岁月的洗涤,洁净光滑、温润如玉。路的两旁长满了密密层层的灌木,阳春三月,灌木上开满了鲜红欲滴的七姊妹花,七姊妹花的花期很长,可以一直开到秋天,但从没有人敢去摘七姊妹花,老人们说,摘了七姊妹花就会生七个女儿,家里会缺少作为顶梁柱的男人。

后来,一个男孩作客板桥,我和他走过石拱桥,来到五尺道上,那些艳红的花们组成的神奇花廊延伸向远方。他摘了一支七姊妹花举到我面前,炫耀说他就要生七个天仙般的女儿,而且,他还要建一个特别大的花园,专门种植这些有灵性的花,让他的女儿们在开满七姊妹花的花园里快乐地长大。

我的家在板桥。

在板桥下流过的那条河是我儿时的天堂,流淌着我年少时的梦想。除了大雨倾盆山洪暴涨的时候,河水都是温柔而又悠闲的,河里五色斑斓、形态各异的鹅卵石和卵石上活泼可爱的游鱼,河岸边次第开放的野花,层层叠叠结满了果实的灌木深处筑巢的飞鸟……任我流连,让我陶醉。

暑假是我的最爱,我可以和同伴们整天的泡在河里,任丝一般柔滑的河水流过我们的身体,然后,漫无边际地畅想我们的未来。那年,刚刚拿到小学毕业证书的我们欢快地嬉戏在一米多深的河里,蓝天白云、绿树红花、知了齐鸣、莺歌燕语。

“看!我捡到了什么?”

长着一对小虎牙的翠惊喜地叫起来!

只见翠的手里捧着一块圆圆的白石头,靠近看,真象一个包子,而且,上面连包子的褶皱都清晰可见。

翠说:“我长大了有钱了,就把城里的包子全买下来,让板桥人吃个够!”

爱花的可儿把一个刚编好的花冠扣在翠湿淋淋的头上,接过那块石头,一边端详,一边说:“我长大了要在昆明的糖果厂当工人,做各种各样好吃的糖果,每人送一个糖果枕头,让大家做梦都是甜的。”

可儿是昆明人,随父母一起被下放到板桥的,她长着一张粉嫩的圆脸,满口银白的牙齿。她曾送我一颗水果糖,甘甜异常,在嘴里化完后唇齿留芳。而那张半透明的糖纸,被我一直当作宝贝珍藏起来。

从水里钻出来的薇把刚刚捉到的鱼又放回水里,用她那像播音员一样曼妙的甜美嗓音抑扬顿挫地说:“我有钱了,就买像彩虹一样鲜艳的花布,给你们每人做一条长长的裙子,把你们打扮得比白雪公主还漂亮。”

薇的父亲当过区委书记,后来被打成,没了工作,她的父亲就自学裁剪,做了裁缝。薇说她的父亲非常有才华,她的名字就是父亲根据《诗经》取的。薇会讲很多故事,她悄悄给我们讲的白雪公主和白马王子的故事成了我们共同的秘密。

“那我就买相机好了!”我兴奋地说,“那时候,我们就穿上裙子站在河岸上,尽情地照相,想照多少照多少,想照多美照多美。”我想起过年的时候,当兵的表哥回家探亲,他带回来一台相机,教我照过相。

我的家在板桥。

我最盼望过年。过年可以顿顿吃肉,过年可以穿新衣服,过年的时候,可以尽情地玩雪。有一年,雪下得真大呀,漫山遍野一片银白,连结冰的河面都覆盖了厚厚的白雪。

那年的正月十五,祖父和我在院子里堆雪人,就在雪人快要堆好的时候,民兵营长突然带着几个人闯进院子,说有人报告我家窗户上的对联写了“四旧”的内容,要赶紧撕掉。

在我的记忆中,年似乎是和肥得流油的腊肉、雪白的汤圆以及大红的春联连在一起的,是让人珍惜、让人快乐、同时也让人敬畏的。现在,刚贴上不久的春联就要被撕,我赶紧去读那副春联:

春满人间

门前一弯文曲水 屋后几重贵人山

民兵营长走了,祖父把堂屋的大门全部打开,在神龛前的八仙桌上展开两条红纸,让我站在板凳上写下这样一副春联:

冰消雪化山水乐桃花源里可耕田

以前,腊月二十三送灶之后,祖父都要在堂屋的八仙桌上写春联,等把村人们的春联写好,差不多就三十了。三十那天,祖父把春联写完贴好,祖母和母亲的年夜饭也做好了。

后来,祖父就再没有写过春联。没有春联的年,我觉得也没有什么不好。

我出嫁的时候,祖父把伴随他写了大半辈子春联的那方砚台送给了我。

许多年之后,在一次参加市里的政协大会期间,恰逢正月十五,和阔别二十年的大学同窗相聚,大家畅所欲言、笑谈往事,我又想起了那个风雪漫天的正月十五,想起了那个站立在院子里的残缺的雪人。

其实,那年的正月还没过完,雪人就和漫山遍野的冰雪一起融化了。二月间开学的时候,河岸的柳树泛绿,家家户户房前屋后的杏花、桃花、李花、梨花就争先恐后地开放了。

我的家在板桥。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祖父把院子里刚刚开放的牡丹摘下,做成香甜的米饼,说要带我去看门前的河水到底流到了哪里。太阳当顶的时候,我们来到一处峭壁下,浩浩荡荡的河水就消失在峭壁下的岩洞里。

回家的时候,祖父给我讲了陶渊明的《桃花源记》。祖父边讲边指点我看沿河高低错落的树木,河两岸倒映着蓝天白云的水田,远处山脚下花木掩映的村落人家。祖父说:我们的板桥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土地平旷,屋舍俨然,阡陌交通,芳草鲜美,就是传说中的桃花源啊!

祖父不知道,我们板桥的河消失之后又从另一座山的峭壁下的岩洞流出,以赤水的名字见证了一场著名的战争而名垂青史。

祖父驾鹤西归之后,严谨的史学家们追本溯源,来到了板桥, 他们赞叹说:赤水河的源头真是一个世外桃源啊!

从此,在板桥下流过的那条河有了一个响亮的名字――赤水源。

板桥镇因此更名为赤水源镇。

今年,云南大旱,吃水艰难,但镇雄的政府部门却已在年前就成功把板桥的河水引入了县城。解决了一直困扰县城十几万人口的吃水难题。

现在,每当打开水龙头,触摸到甘甜纯净的自来水,我就仿佛回到了年少时的板桥河,回到了有着雕花门窗的熟悉的家。

我想,我和板桥河应该有着上万年的缘分吧!不然,他何以一直流淌在我家门前,静静地等我出生,耐心地陪我长大,如今,又执着地融入了我的血液。

我的家在板桥。

其实,板桥,我记忆中的家,已经抽象为一个记忆中的符号。

岁月

春天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来了,小河的水本来就没有封冻过,依然缓缓地流。树们秃着枝干,一无所有,只有难得一见的柳树抽芽了。

偶尔看到进城的山民把含苞的茶树摆在地滩上出卖,算是小城最美的春花。潇洒的男人排成队列,提着笼子从街上走过,笼里居住的大概就是春鸟,只是没有婉转的啼鸣,春天的小城显得无比的寂寞。

于是想回乡下去,乡下有我出生的老屋,老屋里有年迈的祖父,守着祖父的,是两鬓如霜的父母。想起老屋,也就想起了老屋旁苍翠的竹林,老屋前弯曲的流水,流水里倒映的粉红桃花,久违的童年便又重新苏醒。

这时,刚上小学的六岁小儿抱着一个肥硕的鸟笼走进屋子,兴高采烈地叫着:妈妈,快看小鸟!掀开红红的布帘,几只毛茸茸的小鸡正在精致的鸟笼里悠闲地漫步。

我把衣柜里的裙子翻出熨烫,晾干之后穿了起来,对镜梳妆时,才发现额头的皱纹已不适合去年的服装。

服装店里,当我把一套又一套适合额头皱纹的裙子穿在身上时,爱人一律沉默不语,眼睛盯着那些款式新颖、颜色时尚的夏裙。

在集市上买了大包小包的食物。走在回家的路上,望着烈日下浪漫地盛开的白玉兰,他说:明天,我们爬山去吧。

背靠山顶的老树往下看,小城如儿童玩厌的积木,静静地堆放在茂盛的庄稼地里。

我的记忆滑过单调的白云,飘向初恋的季节。那时,我和恋人相距近百里的路程,每逢节假日,我们都要约定清早起程,长途跋涉去中途的山坳相会,然后,牵手走向他工作的小镇。

牵手走在花香鸟语的山路上,活泼的恋人总爱激情地描绘他将为我在风景优美的地方修建的那所有着白色围拦的红砖瓦房。他说:我设计修建的红房子,可以任由你展开想象的翅膀。

我最喜爱的学生在这个季节失踪了。

我带着我的学生们找遍小城所有的大街小巷,向认识和 不认识的人打听她的下落。最终,我们在小城拔地而起的私人住宅和豪华别墅的屋檐下迷失了方向。

我最聪明灵秀的小弟在这个季节毕业了。

怀揣首都重点大学的文凭被工作拒之门外的小弟选择了回家,回家之后的小弟选择了拒绝走出家门。

在这个季节,我发现当了一辈子民办教师的父亲做了虔诚的佛教徒。

那天,我随香客们去朝拜城外那所历经沧桑的寺庙。巍峨的大雄宝殿里跪了一排身穿佛衣、头戴佛帽、口诵经文的长老。当他们普渡完众生鱼贯而出时,我看到了久未谋面的父亲。见了我,父亲转回佛殿,端出一盘香客们供奉的水果,送我走出山门。

手提父亲的水果下山,我的心情如同农人收割完庄稼的土地,空旷无依。回头望去,父亲仍然高扬着他拿惯粉笔的手臂,宽大的袍袖如一面孤独的旗帜,静静地守护着古老的庙宇。

年迈的祖父去世了。

临终前,母亲问他为自己选择的墓地在什么地方。一辈子爬山涉水为他人寻找墓地直至双目失明的祖父无言以对,老泪纵横。

我自作主张在小城附近为祖父找了块墓地。当我把准备用车将祖父拉进城来的打算告诉前来帮忙的乡亲们后,他们一致反对,说那么慈祥的长寿老人怎经得起车辆颠簸,再远的路途他们也能用双肩抬到。

祖父上山的那天,附近村子里的男女老少都集中到了我家老屋,人们争相抬着棺材奔跑,按时来到了墓地。一位长者揭开棺盖让亲人们与祖父作最后的告别时,我看到祖父安详的脸上笑意融融。

说起来,我与祖父最有缘分。我们拥有相同的属相,都出生在冬天。小时候,祖父常常把生日推迟和我一同吃生日寿面。至今,我还记得祖父开怀大笑时连胡须都兴高采烈的样子。

祖父说,我尚未出世时他梦见屋前的牡丹园里开了一树火红的梅花,他就知道冬天将给他送来一个骨格清奇的孙女儿。

村里的老人们都说,我出生的时候大雪封山,外出归来的祖父刚进村口就听见我冲破冰雪世界的响亮哭声,年近半百的祖父在雪地上奔跑起来:红梅花!红梅花!我的孙女儿红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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