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派清波沱江水

时间:2022-09-03 05:56:26

去沈从文墓的那天是一个下午。

上午拜谒沈从文故居。在故居的墙壁上,看到一帧沈从文与夫人张兆和生活气息很浓的照片。那是一九八二年,沈从文返回故乡的途中游览张家界金鞭溪,白发苍苍的沈从文坐在潺潺流水的溪边石子上微笑着,张兆和看到沈从文的衣领没有翻好,上前弯身轻轻地给他整理,摄影者凝固了这个动人的瞬间。据说这是沈从文生前最喜欢的一帧照片,因为这里一切都表现了平实、自然。崇尚自然是沈从文的审美标准。记得有人这样评价他:他的人格、生活、情感、欲望、工作和与人相处的方式,都在以平常的状态运行。

我们栖居的客栈在虹桥西面。窗外的沱江日夜流淌,不远处,有道水坝,平缓的江水流到这里,就高声唱起一些或欢快或忧伤的歌。夜深人静,湿湿的雾气总是把江水悠长的歌唱飘送到我们的窗口,像月下的一树梨花,把明明暗暗的歌声摇曳在梦乡。朦胧中分不清是漂浮在翠翠梦境里的美妙歌声,还是《湘行书简》中新婚的作者在沅江河流上向他的三三描述的“满河是橹歌浮动”。

小巷依偎着沱江向前伸展。过了夺翠楼、万名塔,看着白色的塔影在清波上荡漾,想起在一个雷雨之夜倒塌的那座白塔。虽然也知道边城的故事发生在离凤凰几里远的茶峒,但谁又能说作者在描写《边城》里的那座白塔时,眼前没有浮现沱江边这座从小就熟悉的万名塔。

连接小巷的出口是一条江边小道。小巷幽幽,沱江悠悠。一波碧色的江水深情地伴随着我们。有水相伴的路是踏实的。

水从沈从文的出生故居凤凰古城缓缓流出,一直流向城外的南华山,流向沈从文的墓茔所在地。流水忠实地贯穿了一刊韦大生命的起点与终点。

一派清波静静地流淌,已望不见那个逃出学塾在水里嬉戏的顽童。还是一边戏水一边把用朱笔写了字的手高高举起口马?江面偶尔有水鸟掠过,溅起的水花与那个小小少年在罚跪时所想像的河中鳜鱼离水后的拨刺声相似吗?“我感情流动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给予我的影响实在不小。……我认识美,学会思索,水对我有极大的关系。”后来沈从文在《从文自传》中这样深情地回忆童年中的水。

如果说水把一串串明快的水珠溅满他的童年,让他用一颗纯真童心为生活中一种新鲜声音,新鲜颜色,新鲜气味而激动跳跃,那么在他走向青春的日报,水又给他年轻躁动不安的心带来了什么呢?

在军队做小小书记官无所事事打发流水一样的日子,直到有一天,最要好的朋友溺水而亡,他在心里第一次产生了对自己的疑问:“我病死或淹死或到外面饿死,有什么不同?……连许多没有看过的东西都不能见到,许多不曾见到过的地方也无从走去,真无意思。我知道见到的实在太少,应知道应见到的可太多,怎么办?”他久久伫立江边,苦苦思索着。江水从脚下滔滔流过,流过荒野和峡谷,流向他眼睛望不到的遥远天边。他的生命也像江水一样,渴望着向未知的世界奔涌而去。“好坏我总有一天得死去,多见几个新鲜日头,多过几个新鲜的桥,在一些危险中使尽最后一点气力,咽下最后一口气,比较在这儿病死或无意中为流弹打死,似乎应当有意思些。”他一遍一遍地追问着生命的价值与意义,这些追问像一道道的涟漪朝他的心灵深渊荡去。

江边几天几夜思索的结果是:沈从文沿着沅江顺流而下,几经辗转,终于站在了北平城的前门箭楼下,带着20岁的年轻生命“来学那课永远学不尽的人生了。”

从故居到墓地,这段沱江的流水不算长。从出生到死亡,在历史的长河中更不算长。但是一个有意义有价值的生命,将会赢得一代又一代人的尊重与敬仰。那绵绵的思念就是悠长的河流,从一颗心流向又一颗心,从一片情感的浪花涌向又一片情感的浪花。

南华山脚下,看到山岩石壁有“沈从文先生墓地”。一树冷艳的红梅独自开放在春寒料峭的二月。

沿青石板路拾阶而上,来到半山腰的一条甬道。先见黄永玉书写的一块立碑:一个士兵不是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前行几步,又见一尊几乎未经雕琢的粗砾岩石,上刻有: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

我们没有停住脚步,而是穿过甬道继续前行。如同打开一本巨著,看过前言和后序,期待着走进精彩的正文。

前面已没有了石板路,而是泥泞山道。暗自诧异。待爬到山坡顶上,竟然是一片菜地。向菜农打听,告知我们途经的山腰就是。大吃一惊,觉得不可思议。著作等身,在国内外文坛上享有崇高声誉的一代文学大师的墓地,竟然是如此简洁、平实。没有高高隆起的坟土,没有规模气派的台阶墓道,没有几进的宽阔平台,没有精雕细刻的汉白玉护栏,甚至也没有墓地常见的那些松柏,岩石旁栽种的是一些南方普通的树木。岩石下生长着一丛丛茂盛的兰草,那也是一种南方随处可见的植物。一切都像是山路边随意自然的景致,很容易令人擦肩而过。比如我们。

从山坡又返回墓地,徘徊流连,感慨怅叹。

又去读岩石上面的话,就羞愧。

我们用世俗的思维,当然无法理解眼前的一切,无法真正认识人世间大写出来的“人”。

久久地沉浸在一种震撼中,一种人格力量的震撼。

后来我们说,这墓地完全符合沈从文生前的行为准则:自然,亲切,平实,低调。又想起了故居里张挂的那幅照片。

真是文如其人,墓如其人0阿。

照我思索,能理解“我”。这话刻在硬硬的岩石上,也刻在沈从文柔柔的心灵上。读《从文家书》,夫人张兆和在后记中感慨道:“从文同我相处,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真正懂得他的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压,是在整理编选他遗稿的现在。过去不知道的,现在知道了;过去不明白的,现在明白了。”这篇后记现在也被刻在沈从文墓地的石壁上,读来令人唏嘘不已。一个伟大的心灵,永远是孤独寂寞的。

沈从文从20年代初登上中国新文学的文坛后,写了大量的作品,到30年代,他在思想艺术上臻于成熟,写出了《边城》、《长河》等具有不朽魅力的名作,被誉为“中国现代文学中一个最杰出的、想象力最丰富的作家”。建国初期,正值创作的巅峰,准备“好好的来写一二十本文学作品”的沈从文,突然在文坛上销声匿迹,转行到历史博物馆。对于这一切事件的背后,沈从文承受了怎样的压力与痛楚,怎样的撕心裂肺的难言之苦,我们无从知道。我们只是知道在这期间沈从文用拿惯了笔的手拿起了刀片划向了自己的血管,书写着另一种生命的悲歌。那些冷艳的血滴,并不比寒风中的红梅稍有逊色。读读沈从文在这段时间写给夫人张兆和的那些呓语狂言吧:“为了你们,我终得挣扎!但是外面风雨必来,我们实无遮蔽。我能挣扎到什么时候,神经不崩毁,只有天知道!我能和命运挣扎?”“很奇怪,为什么夜中那么静。我想 喊一声,想哭一哭,想不出我是谁,原来那个我在什么地方去了呢?就是我手中的笔,为什么一下子会光彩全失,每个字都若冻结到纸上,完全失去相互间关系,失去意义?”这些真实的内心独白,这些长歌当哭的顷诉,让我门看到生命的孤独彷徨和无望。一个柔弱的生命在巨大的险恶命运面前是那么无力无助。心腔里的血,就这样沿着悲哀徐徐流淌,刺目的鲜红是一种无声的控诉。

“独自站在午门城头上,看着暮色四合的北京城风景……明白我生命实完全的单独……因为明白生命的隔绝,理解之不可望……”这是1951年沈从文刚到历史博物馆后不久,给一位青年记者未发出的信。当夕阳把一抹残红映在暗红斑驳的宫墙,这份浓重的不被人理解的孤寂与伤感,又让人想起独自开在墓地那株梅,“已S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如果说世人不理解沈从文内心深处的那份伤感孤独,那么墓前日夜流淌的沱江应该解他,懂他。“水的性格似乎特别脆弱,且极容易就范。其实则柔弱中有强韧。”沈从文的孤寂伤感似水静静地独自在心的山谷里流淌;沈从文的强韧更像是水,不动声色涓涓细流,在城楼败旧的雕花格子窗下,在落满历史尘埃的故纸堆里,写出了极具价值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他以水磨石穿的力量,展示于世人一种强韧的生命姿态。温和,从容,但不乏倔犟。

时期,沈从文被罚每天在天安门历史博物馆打扫女厕所,他用自嘲的口吻对侄子黄永玉说,这是造反派领导、革命小将对我的信任,虽然我政治上不可靠,但道德上可靠……

但又有谁能说清楚在这缓缓流水的从容底层,又包涵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苦楚悲凉。有一个细节给我印象颇深。结束后,开始兴起沈从文热,一次记者采访沈从文。谈到打扫厕所一事,其中一位很年轻的女记者感动地上前拥着沈从文的肩膀真诚地说:沈老,您真是受苦受委屈了!此时,沈从文突然抱着这位女记者的胳膊嚎啕大哭起来,哭得就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什么话都不说,就是不停地哭。人生那些锥心泣血的痛,就这么在水中汹涌翻滚,决堤而出。

从墓地下来,站立江边。久久看着涌动不息的流水。这是一个很经典的场面,这个场面自从在几子年以前被一位智者点破,就一直反复出现在多愁善感的文人笔下,我们似乎无法拒绝经典。

就想象着,把北城门楼下那个小姑娘摊前的河灯都买下来,点燃放水,看它们像一道长长的彩带漂过虹桥,漂向南华山脚下……

当年张兆和站在虹桥上,目送儿孙们携带沈从文的骨灰和她积攒了四年的花瓣,乘舟顺沱江而下,骨灰撒处,沱江上开满了美丽的花,从水门口一直到南华山麓。

沱江用一派清波拥抱了一个至善若水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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