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知道我是谁

时间:2022-09-03 11:51:05

原来,有时候寻找并不一定是为了弥补什么,

而是为了证明我们现在拥有什么。

我坐在开往相邻小城的长途大巴上。

特意找了个靠窗的座位,盯着窗外景色从眼前一闪而过。树的种类、县城的街景、乡村的样子,我的故乡和这座相邻的小城几乎别无二致,只有在方言发音上,两边有些微的差别,只有土生土长的人才能听出来。

我,本该说着临城的口音,在那里过着或好或坏的日子。但现实是,我说着我们那里的方言,和养父母一起生活了28年。

上小学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是抱来的。我记得那天我和表姐抢一个玩具兔子,她一气之下把从姨妈姨父那里听来的真相喊了出来。我忘了我当时多大,或许是我刻意忘记了,我只记得我哭了,然后养母冲过来把我抱上自行车,飞似的骑回了家。

我养父母对我很好,他们就我一个孩子,我和他们生活了这么多年,从没经历过那种电视剧的悲惨情节。每次我在电视里看到那些没人要的孩子,都庆幸自己能过上正常的生活。但我也知道,心底里我和养父母总不是那么亲,他们对我的生命有着太重的恩赐,我不敢肆无忌惮地和他们亲昵。“撒娇”,一直是我很回避的一个词汇。还有一个词也让我觉得有点儿别扭,那个词是“家乡”。

每当别人问我你家乡是哪里,我都会报出我们城的名字,但内心深处,却渴望说出临城的名字。我的记忆里没有那里的一丝痕迹,但我却确确实实地出生在那里,虽然我对它一无所知。其实,某种意义上,我对自己也一无所知。

去年夏天,我成了母亲。

女儿临出生的时候,我就给家人分配好了任务,当天谁去拍张天空的照片,谁去负责做手模脚模胎毛笔,谁负责盯胎盘。而且我不顾家人反对,坚持要存脐带血。为了这个,老公跟我吵过,他不明白,花那么多钱存这不知道能不能用的脐带血到底有什么用。但我明白,我是拼了命想要给女儿留下更多生存的证据。因为这一切,我都没有。我不知道我姓什么叫什么,出生那天是晴空万里还是阴雨绵绵,我不知道我生下来是什么样子,我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谁。

有的时候,我觉得我的心像个沙漏,总有点什么从每天的生活里不知不觉地漏下去,直到有一天我意识到,那日复一日悄悄漏走的东西,叫寻找。从女儿出生起,我忽然强烈地想寻找亲生父母,我不可遏止地想知道,我到底是谁。

我在心底挖了个深坑,把这份心情埋了进去。我怕伤了养父母的心,我也怕这会给我的生活造成不必要的动荡,我不停地给自己编织着退缩的理由。

直到冬天来临的时候,我在城市论坛上忽然看到一个寻亲网站,一群像我一样被抱养的人在上面发帖寻找亲生父母。我佯装要给领导写报告,关上屋门,一帖一帖、仔仔细细地看了个遍。我紧张地留意着屋门,害怕家人突然闯进来,握着鼠标的手心沁满了汗水。但我控制不住自己,仿佛冬眠的心提前复苏,不惜顶破坚硬的冻土也要呼吸上一口真实的空气。我听着自己紧张的心跳,快得像小孩子摆弄拨浪鼓,我快速地写着帖子,一只手不敢离鼠标太远,有人进来时好来得及把网页关上。

我匆匆写下:佟玲玲,女,1982年4月出生,外裹红底小白花的包袱,身上裹着深绿色绒布,被放在B市人民医院二楼楼梯拐角处。我想找亲生父母,我想知道我姓什么,我是哪天生的。

犹豫再三,我还是上传了一张照片,关上电脑,我发现自己浑身是汗。

第三天,我刚进家门,养父就把我叫了过去,指着电脑跟我说:“我一进办公室,同事就发了这个过来,让我看看是不是你。”我听得出他声音里的怒气,他已经尽可能说得平静。

露馅了,这么快就露馅了。我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事实摆在眼前,我再说什么,对养父母来说都是裸的伤害。

“我们对你不好吗,啊?”养父的声音有点儿颤抖,养母赶紧跑过来拉住他:“别这样,听玲玲说说,先听玲玲说说。”

说?我该说什么?说这么多年我就像养不熟的白眼狼,他们对我再好我心里也始终有点儿隔膜?说这么多年我还是做着亲生父母和我诉说衷肠的美梦?现实残忍得连我自己都心生愧疚,我又怎么把真相血淋淋地摆在他们面前?

我只能故作轻松:“我就是看大家都找,也跟着试试,你们也知道,这种一般都找不着……”

“要找着了呢?”养父把我后面的话抢了过去,“要找着了你就跟着当初狠心不要你的亲爹妈过了?”

我喃喃地重复着一句话:“怎么可能呢,这不可能……”我不知道我还能说什么,似乎我说什么都是错,这就像从小到大每一个小心翼翼的时刻,我惦着他们的恩情,把真实的自己锁在柜子里,按照他们的期望,当个好学生、考稳定的专业、在国企工作、嫁个公务员、陪在他们身边。我不停重复着这句话,到了最后,好像是在对自己说:我怎么可能有自己的要求呢?我不可能不按你们的想法生活。

养母把盛怒的养父拉出去吃饭,她拍拍我的后背,叹了一口气说:“玲玲也来吃饭吧……”那一顿饭沉默得像是地震前夕的空气,我匆匆地扒了几口饭,慌慌忙忙地回了屋。一进门,刚睡醒的女儿躺在小床上,淌着口水冲着我一个劲儿地笑,我走过去,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这一刻,我羡慕她羡慕得要死,她知道谁是她的爸爸,谁是她的妈妈,她知道她的家就在这里,在妈妈的怀里。

生活永远像个冷笑话,在我下定决心压抑自己,过好眼前日子的时候,我的电话响了。一个女人告诉我,她在临城,她是我生母的妹妹,她看了我的帖子,发现我形容的和当时的情景一样,而且,我长得很像我生父。

我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原来我以为,如果有这一刻,我一定会追问很多问题,但事实上,我一句也问不出来。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和她约定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直到挂了电话,我还没有一点儿真实的感觉。

周末,我假托单位年终出游,踏上了去临城的大巴。

我们约在市中心的街心公园见面,我紧张地站在树下,不停地问自己:我到底希望的是个怎样的结果?是希望她告诉我,父母抛弃我是有着天大的苦衷,其实他们的良心一直受着折磨?还是干脆狠狠地告诉我,我被抛弃只是因为我不是男孩?如果她说我能见亲生父母,我见不见?要是他们让我和他们一起生活呢?又或者,他们还是不要我呢?

我不停地想,不停地想,直到那个女人走过来,没说几句话就对我说,我的生父重病在身,急需用钱,让我看在他生我的份儿上给一笔钱。我立刻警觉起来,佯装可怜地套话:“当时哪怕他们在包袱里留张纸也好啊!”她立刻接我的话茬:“可不是,说不定早就相认了。”我心中冷笑,看,一试就露出了马脚。我的亲生父母不是什么都没留,他们在我的包袱里塞了张纸,上面写着:请好心人收留!但她不知道,她怎么可能知道,她不过是个利用别人的心理从中诈骗的骗子。

我找了个借口,匆匆地回了家。一进门,所有人都坐在客厅里等我。又露馅了,我明白,可我这到底是干了什么呢?看着他们的脸,我忽然大哭起来。

养父一下冲过来,扳着我的肩膀问我:“他们说什么?他们不认你?”我挂着眼泪急忙摇头,养父怒气更盛:“那他们怎么你了?我找他们去!”我看着他的脸,他比知道我要去寻找亲生父母时还要生气,他紧紧地抓着我的胳膊,巨大的力量紧紧地箍住我。我忽然就扑进他的怀里,放声大哭。他有些失措,胡乱拍着我的后背,嘴里还在嚷嚷:“我找他们去!”

这是从我知道身世起,第一次在他们面前哭,第一次和他拥抱。这么多年,我的心里始终有个结,我想要的爱就挂在眼前的枝头,但我却始终克制着不去摘下。

那天晚上,谁也没有多问我,他们由着我哭累了就去睡觉。

第二天早上我起来,走进厕所,养父正在刷牙,他看着我,脸上挂着明显的担心。我轻轻地把哭肿的脸搭在他的肩膀上,在他耳边叫了声:“爸。”

我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踏实。原来,有时候寻找并不一定是为了弥补什么,而是为了证明我们现在拥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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