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场悟道后阳明禅诗之新变

时间:2022-09-02 09:49:14

摘 要:从正德元年(1506)到正德十年(1515),王阳明经历了弹劾刘瑾、贬谪龙场、再入仕途的宦海事变。其中,龙场悟道不仅是其学术思想上的转折点,也是其文学创作上的转折点。此期阳明禅诗呈现出三点新变:一者以儒家意象、典故入诗,儒禅交融,更显圆通;二者讲学诗出现,心学与禅学结合,更显老成;三者以“色相”、“本来面目”、“悟”等禅语入诗,诗歌的禅学意味愈加浓厚。此三点新变体现出阳明援儒入佛的努力。

关键词:王阳明;龙场悟道;诗歌;佛禅意蕴;新变

关于王阳明的诗歌研究,学术界较为关注的是阳明生平经历、心学思想对其诗歌的影响,多从题材内容、审美意境、性灵诗学等方面对阳明诗歌进行论述。事实上,阳明一生并未放弃对佛禅的喜好,在其诗歌中,与佛禅相关的作品为数不少。对此问题,就笔者浅陋所见,目前有梅新林先生稍有论及,虽涉及阳明诗歌与佛教,但梅先生仅从字面上选取含佛的诗句做简要分析,并未系统深入地论述其诗歌之佛禅意蕴。有鉴于此,笔者在前贤时彦对阳明诗歌不断搜集整理的基础上,重点对其正德前十年间的诗歌与佛禅之关系,拟做初步分析。不当之处,敬请方家指正。

众所周知,阳明一生学术思想之转折始于龙场悟道。此后,其心学思想逐渐成熟,其与佛禅有关的诗歌也随之呈现出明显的转变,故笔者把研究范围限定在阳明贬谪龙场前后之十年里,即从正德元年(1506)阳明揭发刘瑾开始,到正德十年(1515)止。之所以截止到正德十年,是因为从正德十一年(1516)开始,南安、赣州、汀州、漳州各府爆发农民起义,阳明升任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此次任命,是阳明政治生涯的重大转折,为之后平宸濠、建事功奠定了基础。故以此为断点,具体分析此期内阳明禅诗之新变。

一、以儒语入诗:儒禅交融

以儒家意象、典故、语汇入诗,儒禅交融,更显圆通,此为阳明龙场悟道后禅诗新变之第一个特征。

据湛若水《奠王阳明先生文》载,正德九年(1514),阳明在滁州督马政,湛甘泉从安南北还,二人相会于滁州,继续儒佛是否同根的讨论。论辩中,阳明不同意甘泉认为“佛于我孔,根株咸二”的看法,认为佛教境界高远,与孔门圣学没有根本区别。[1]卷40,1683确实,反映在其诗歌中,儒禅交融的现象甚为明显。

如居夷诗《诸生夜坐》:“谪居澹虚寂,眇然怀同游。日入山气夕,孤亭俯平畴。……夜弄溪上月,晓陟林间丘。村翁或招饮,洞客偕探幽。讲习有真乐,谈笑无俗流。缅怀风沂兴,千载相为谋。”[1]卷19,773这首诗写于龙冈书院,记叙了阳明不拘一格的讲学活动,或讲诵、讨论、静坐,或歌咏、鸣琴、聚饮。在谪居的日子里,阳明静坐体悟虚寂;在讲习的日子里,师生谈笑有真乐,全诗体现出阳明悟道后从容自得的心态。此处的“虚寂”兼有佛道义,道家认为虚寂守静可以开发人的自然本性,求得心灵的宁静;佛家侧重于“虚无”意,认为要在人们一念升起时,立刻遏制住,保持内心的空无。

关于心性本体“虚寂”的论述,佛典中比比皆是,刘宋求那跋陀罗译《杂阿含经》卷三九,世尊作偈曰:“犹如空舍宅,牟尼心虚寂。于中而旋转,佛身亦如是。”[2]卷2,285中宋绍隆等编《圆悟佛果禅师语录》也多次出现“虚寂”,如卷八“上堂八”条下:“法法圆融,心心虚寂;大包无外,文彩已彰;细入无间,眼莫能观。所以道:万法是心光,诸缘唯性晓。本无迷悟人,只要今日了。”[2]卷47,748中、下可见,心性本体人人俱有,通过顿悟,皆可得道成佛。再如卷十四“示吴教授”条下:“佛祖以神道设教,唯务明心达本。况人人具足,各各圆成,……廓彻灵明,广大虚寂。……离见超情,截却生死浮幻,如金刚王坚固不动,乃谓之即心即佛,更不外求,唯了自性。”[2]卷2,776上、中则更明确地指出保持心体虚寂、空无,则可金刚不坏,见性成佛。

受佛教“虚寂”说的启发,在阳明看来,“良知”须通过机缘体认、直觉顿悟,达到本心澄明。需要注意的是,阳明摈除了佛教“虚寂”意义中心如枯井、无所作为这一消极层面,认为良知更须通过实地用功,在现实中落实。此后,在有名的“天泉证道”中,阳明警示弟子王畿曰:“人有习心,不教他在良知上实用为善去恶功夫,只去悬空想个本体,一切事为俱不着实,不过养成一个虚寂。此个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说破。”[1]卷3,134显然,阳明清醒地看到,过于强调心性虚寂之“体”,忽视修习功夫,会滑向禅家心性之说。

诗歌最后,引用了孔子向弟子问志的故事,以曾点的随性狂妄来烘托儒家圣人涵容宽广的气象,并对其描绘的悠然自适之境表示赞赏。把“虚寂”、“风沂兴”两词糅合在诗里,体现出阳明视浮名如飞絮、傲视磨难的超越情怀和自得心境,事实上,这也是阳明心学思想对儒佛二教吸收和改造的结果。

离开龙场赴庐陵任知县的途中,阳明经过常德,写下《德山寺次壁间韵》:“乘兴看山薄暮来,山僧迎客寺门开。雨昏碧草春申墓,云卷青峰善卷台。烟霞终是僻,诗留名姓不须猜。岩根老衲成灰色,枯坐何年解结胎?”[1]卷19,792常德市境内有“春申墓”、“善卷台”。春申君即战国四公子之一的楚国名臣黄歇,政治上大气磅礴的他,却因为一时疏忽,被门客利用并刺杀。善卷是尧舜时代的隐士,与许由齐名。善卷在枉山(今常德德山)居住时,尧帝南巡北归时途经此地,以“北面而问”的大礼求教。此后,善卷以“帝者师”名誉天下。黄歇身为楚相,惨烈的结局让其唏嘘不已,善卷的隐居生活才是山水的他所羡慕的。

然而,如今又要置身政海,阳明内心的矛盾,在诗末“岩根老衲成灰色,枯坐何年解结胎”一句中得到体现。“结胎”有道、佛二义,道家有“结圣胎”之说,暗喻道教金丹;佛家则谓“结胎五位”,指人在胎位中的五种相状,在经历第五个七日后,四肢及诸根具足。此处的“解结胎”当指经过修持证得菩提。僧人于岩窟静坐敛心是为了修禅入定,而阳明对此行为的结果,即能否超凡入圣表示质疑。据年谱载,阳明32岁时游览于杭州西湖各佛寺,曾用临济宗“喝斥”的禅教方式警醒过一坐关三年之禅僧,对僧人静坐之行为,阳明并未否定,只是对其外人伦而遗事物的不问世事进行了批判。此次对僧人枯坐的反诘,则表现出阳明另一层面的矛盾心态:既希望像僧人那样避世隐居,又因为不忘世事而心有所系。

再如南都诗之《与沅陵郭掌教》:“记得春眠寺阁云,松林水鹤日为群。诸生问业冲星入,稚子拈香静夜焚。世事暗随江草换,道情曾许碧山闻。别来点瑟还谁鼓?怅望烟花此送君。”[1]卷20,816阳明此诗回忆了自农场升任庐陵知县,途经湘西沅陵,寓虎溪山之龙兴寺讲学的情景。因沅陵当时尚无书院,故阳明就在寺庙中为弟子讲学。白日,环境静谧清幽,“松林水鹤”环绕;夜晚,师生静坐,“诸生问业”,“稚子焚香”。静坐时,师生一起沉思;讲学时,师生切磋交流。诗末还引用了曾皙鼓瑟、论其志向之儒典,这一切都显示出阳明对沅陵讲学的重视及对弟子的怀恋。

正德四年(1509),阳明在《与辰中诸生》中写道:“谪居两年,无可与语者。归途乃得诸友,何幸何幸!方以为喜,又遽尔别去,极怏怏也。绝学之余,求道者少;一齐众楚,最易摇夺。”[1]卷4,162《年谱附录一》也载:“师昔还自龙场,与门人冀元亨、蒋信、唐愈贤等讲学于龙兴寺,使静坐密室,悟见心体。”[1]卷36,1476冀元亨(1482-1521,字惟乾)和蒋信(1483-1559,字卿实)是常德人,唐愈贤(生卒年不详,字子充)乃沅陵人,皆为阳明楚中王门之代表。可见,常德及沅陵的讲学,使阳明喜获一批湘籍弟子,师生论学切磋,志趣相投。

正德五年(1510),阳明自龙场赴庐陵任知县,途经沅陵,寓居龙兴寺讲学,听闻故友杨子器(?-1513,字名父,浙江慈溪人)要来沅陵,而自己却要离开,无奈之下于寺壁题诗《辰州虎溪龙兴寺闻杨名父将到留韵壁间》留赠:“杖藜一过虎溪头,何处僧房是惠休?云起峰头沈阁影,林疏地底见江流。烟花日暖犹含雨,鸥鹭春闲欲满洲。好景同来不同赏,诗篇还为故人留。”[1]卷19,790虎溪山位于今湖南怀化市沅陵县城西北处,虽与庐山东林寺前的虎溪不同,但用在此处,难免让人联想起东晋慧远送别陶渊明、道士陆修静的“虎溪三笑”之典故。拄着手杖经过虎溪山头,回看龙兴寺,哪一间僧房是惠休的呢?惠休(生卒年不详),南朝僧,后奉敕还俗,与大臣徐湛之(410-453)交好,常从鲍照游,因诗歌风格相近,时称“休、鲍”。阳明笔下的惠休当指代儒士与释子间赠诗酬唱、以文相会的良好关系。阳明在此地的讲学使辰州学风渐开,民风益淳,此后,沅陵成为阳明传授“心学”的首发之地。

二、讲学诗:心学与禅学结合

讲学诗出现,心学与禅学结合,此为阳明龙场悟道后禅诗新变之第二个特征。

阳明一生最重视的是教学布道,在家信《赣州书示四侄正思等》中曰:“讲书讲学,此最吾所宿好,今虽干戈扰攘中,四方有来学者,吾未尝拒之。” [1]卷26,1088通过讲学的方式来宣传心学,提倡知行合一,致良知,主张心即理,这是阳明一生为之努力的。早在弘治十八年(1505),阳明于京师就已授徒讲学,教人立圣人之志,使知有身心之学。只是到了龙场,他才正式开设书院讲学。此外,需要强调的是,笔者在此拈出讲学诗,主要是指阳明写给弟子且内容与讲学相关的那类诗作。

阳明这类讲学诗,有情景交融的。如滁州诗《山中示诸生五首》其二云:“滁流亦沂水,童冠得几人?莫负咏归兴,溪山正暮春。” [1]卷20,805诗把滁水视作沂水,与门生座谈歌咏,畅述“心学”。这种授业方式既有儒家雍容宽洪的气象又有禅家活在当下的洒脱。后三首诗,即其三:“桃源在何许?西峰最深处。不用问渔人,沿溪踏花去。” [1]卷20,805其四:“池上偶然到,红花间白花。小亭闲可坐,不必问谁家。” [1]卷20,806其五:“溪边坐流水,水流心共闲。不知山月上,松影落衣斑。“ [1]卷20,806暮春时节与弟子出游,阳明兴起写下这五首诗。师生在自然万物的“无心”之美中徜徉、体道,诗歌无一字用禅语,却句句饱含禅机。阳明随处点化弟子,以景语悟学人,以境界代讲学,在禅家的高情远韵中让学人自悟自得。

其次,这类讲学诗,也有情景交融夹杂议论说理的。如滁州诗《山中示诸生五首》其一:“鸣鸟游丝俱自得,闲云流水亦何心?从前却恨牵文句,展转支离叹陆沉!” [1]卷20,805“鸣鸟游丝俱自得,闲云流水亦何心”一句让人联想起《金刚经》“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3]103这句如来藏修行要诀。据《六祖坛经》载,禅宗五祖弘忍讲说《金刚经》至此句时,惠能大悟一切万法不离自性。阳明对此予以了肯定:“‘无所住而生其心’,佛氏曾有是言,未为非也。明镜之应物,妍者妍,媸者媸,一照而皆真,即是生其心处。妍者妍,媸者媸,一过而不留,即是无所住处。” [1]卷2,79故随处体认天理,万物不累于心,便能达到灵觉莹澈的境界。用此心态去观物,自然有一种深刻而充满禅趣的洞见。

“从前却恨牵文句,展转支离叹陆沉”,表明了阳明对朱、陆二人学问之态度,也教育学生要体悟自己的良知,不能拘泥于琐碎的文句。关于此,清初学者邵廷采《明儒王子阳明先生传》有曰:“顾晦庵之学,已皎然如日月之丽天。先生欲表章象山,以救词章帖括之习,使人知立本、求自得,故其言曰:‘朱、陆二贤者天资颇异,途径微分,而同底于圣道则一’。”[1]卷40,1728事实上,对朱陆二人,阳明并未有贬抑晦庵拔高象山之意。拈出象山之学,也只是在当时不理想的学术环境下,对士子热心于外物的穷究,沉溺于文句的繁琐之习进行点拨。

关于这一点,明代学者施邦曜在《阳明先生集要》“理学编”卷二中的评价就较为公允:“晦庵当五季之后,虚无寂灭之教盈于天下,患在不知穷理也,故宗程氏之学,揭主敬穷理之教,使人知所持循。文成当晦庵之后,辞章训诂之习,没溺人心,患在徒事见闻也。故明陆氏之学,揭知行合一之旨,使人知所返本。二先生以为道之苦心,不得已而为补偏救敝之微权,非文成知内而不知外也,晦庵知外而不知内也,尚安得有异同哉?”[4]144确实,站在各自的社会环境下来评价朱子和阳明,不难发现,二者补偏救敝的为道苦心。

再次,这类讲学诗还有纯议论说理,导致了无诗趣的。如滁州诗《郑伯兴谢病还鹿门,雪夜过别,赋赠三首》其二:“F流须有源,植木须有根。根源未F植,枝派宁先蕃?谓胜通夕话,义利分毫间。至理匪外得,譬犹镜本明,外尘荡瑕垢,镜体自寂然。孔训示克己,孟子垂反身,明明贤圣训,请君勿与谖。” [1]卷20,808郑杰(生卒年不详,字伯兴,江苏无锡人,隐士)是阳明门人,岁末因病回湖北鹿门,辞别之际,师生讲学夜谈,对儒家道统的正源作了一番探寻。其间,阳明把良知比作镜子,认为荡涤掉外尘瑕垢后,代表良知的本心即镜体自会显现。此明镜之拂拭尘埃义乃禅宗独有,《坛经・行由第一》神秀有偈曰:“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5]14阳明用此禅语旨在提醒学人重视静时的克念功夫。

明镜之喻,阳明屡屡提及,如滁州诗《门人王嘉秀实夫、萧琦子玉告归,书此见别意兼寄声辰阳诸贤》:“王生兼养生,萧生颇慕禅;迢迢数千里,拜我滁山前。吾道既匪佛,吾学亦匪仙。坦然由简易,日用匪深玄。始闻半疑信,既乃心豁然。譬彼土中镜,暗暗光内全;外但去昏翳,精明烛媸妍。世学如剪彩,妆缀事蔓延;宛宛具枝叶,生理终无缘。所以君子学,布种培根原;萌芽渐舒发,畅茂皆由天。秋风动归思,共鼓湘江船。湘中富英彦,往往多及门。临歧缀斯语,因之寄拳拳。” [1]卷20,808-809萧琦(惠?),不详;王嘉秀(生卒年不详,字实夫),沅陵人,是阳明在虎溪讲学的弟子。阳明在此赠别诗里对自己的心学作了非释亦非道的声明,强调了自己思想的独立性,却也未否认受佛道的影响。其次,阳明以明镜喻良知,鼓励门生注重日用功夫,即可获得良知。

又如《传习录上》:“圣人之心如明镜,只是一个明,则随感而应,无物不照;未有已往之形尚在,未照之形先具者。……只怕镜不明,不怕物来不能照。讲求事变,亦是照时事,然学者却须有个明的功夫。” [1]卷1,13-14以明镜喻良知,将其静时存养的功夫比作磨镜扫尘,显然,阳明的磨镜扫尘功夫与北宗禅法有极为相似之处。

需要指出的是,阳明在龙场悟得致知格物之旨后,便广泛地使用“五经”中的话来印证自己的“心学”思想,对“五经”进行了详细评注,写下四十六卷《五经臆说》《易经》《书经》《诗经》《春秋》各十卷,《礼记》六卷。到阳明50岁提出“致良知”后,觉其烦琐支离,故未全面刊印流通。经钱德洪搜集,《全集》只保存了其序[1]卷22,965-966及零散的十三条记录。[1]卷26,1075-1082毫不夸张地说,《五经臆说》是龙场悟道的重要成果。虽不能一览全书,但这极为珍贵的片言只语,显示出阳明把自己的心学思想纳入儒学正统的努力,也从侧面论证了此期其禅诗新变之第二个特征。

三、以禅语入诗:佛学意蕴愈加深刻

以“色相”、“本来面目”、“悟”、“本来无物”等禅语入诗,诗歌的禅学意味愈加深刻,此为阳明龙场悟道后禅诗新变的第三个特征。

正德五年(1510),阳明赴任庐陵知县,途经辰溪县,写下《观音山》:“烟鬟雾髻动青波,野老传闻似普陀。那识其中真色相,一轮明月照青螺。” [6]299“色相”,指形质相状,为宇宙间一切色法的本质之一。如《大佛顶首楞严经会解》卷五:“阿难,若复眼根,生色相者,见空非色,色性应销,销则显发一切都无,色相既无,谁明空质?空亦如是,若复色尘。”[7]50又指色身之相貌现于外而可见者,如诸佛菩萨为方便摄化众生,而权假显现之色身相貌。唐实叉难陀译《大方广佛华严经》卷一有载:“无边色相,圆满光明。遍周法界,等无差别。演一切法,如布大云。一一毛端,悉能容受一切世界,而无障碍。”[2] 卷10,2上从诗题和诗意看,阳明笔下的“色相”不仅指观音山之形质相状,还指菩萨变现之色身相貌,二意兼有。全诗借外在事象解悟“空”的道理,如《金刚经》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阳明在此说明了大千世界、世俗社会乃由虚象、假象合成,其本质是“空”,故人生不可执著。

居夷诗之《观傀儡次韵》:“处处相逢是战场,何须傀儡夜登堂。繁华过眼三更促,名利牵人一线长。稚子自应争诧说,矮人亦复浪悲伤。本来面目还谁识?且向樽前学楚狂。”[1]卷19,786此诗是阳明观傀儡戏后所感,表达了对世人身陷名利场中身不由己、远离本心的愤慨。“本来面目”,是著名的禅宗话头,指人人本具,不迷不悟之“面目”。进一步说,乃身心自然脱落而现前之人人本具之心性。《坛经・行由第一》载:“慧能云:‘不思善、不思恶,正与么时,那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5]28换言之,即人人本具的佛性,顿悟成佛就是指人们当下发现自己的“本来面目”。在《答陆原静书》里,阳明进一步说道:“‘不思善不思恶时认本来面目’,此佛氏为未识本来面目者设此方便。‘本来面目’即吾圣门所谓‘良知’。”[1]卷2,75 基于儒禅在心性论上的同一性,阳明把“良知”和佛家的“本来面目”划上了等号。

滁州诗之《送惟乾二首》其二:“簦笈连年愧远求,本来无物若为酬。春城驿路聊相送,夜雪空山且复留。江浦云开庐岳曙,洞庭湖阔九疑浮。悬知再鼓潇湘柁,应是芙蓉湘水秋。”[1]卷20,805其时,阳明在滁阳送别弟子冀元亨。此诗前部分回忆了在贵州时二人的论学切磋,后部分以景衬情,对以后的相聚抱以真挚美好的期待。关于这段经历,《明儒学案》卷二八有载:“冀元亨字惟乾,号斋,楚之武陵人。阳明谪龙场,先生与蒋道林往师焉,从之之庐陵,u年而归。”[8]63王阳明在龙场创办龙冈书院后,远近诸生,如贵阳的陈文学(生卒年不详,字宗鲁)、湖南的冀元亨、蒋信等,纷纷负笈来学。对诸生的远来求学,阳明心生愧意,认为自己没有什么可以作为报酬。

“本来无物”语出《坛经・行由第一》慧能“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5]20一偈。意指宇宙万象系由我人之妄想分别而起,于彼此不断变化之关系中,并无独立存在之主体,故无任何一物可执著,亦无须执著任何外物。分别之际,阳明以禅语入诗相赠,除了自谦的意义外,从更深层面看,还表现出对人生的聚散离合不可执着、也无须感伤的洒脱态度,全诗体现出师徒间亲密又默契的关系。

关于二人之关系,《明史》卷一九五载:“守仁弟子盈天下,其有传者不复载。惟冀元亨尝与守仁共患难。……宸濠怀不轨,而外务名高,贻书守仁问学,守仁使元亨往。宸濠语挑之,佯不喻,独与之论学,宸濠目为痴。……宸濠败,张忠、徐泰诬守仁与通。诘宸濠,言无有。忠等诘不已,曰:‘独尝遣冀元亨论学。’忠等大喜,s元亨,加以炮烙,终不承,械系京师诏狱。世宗嗣位,言者交白其冤,出狱五日卒。”[9] 5169-5170的确,在宸濠叛乱前后,冀元亨一直陪伴在阳明身边,出谋划策共渡患难,甚至只身赴约,用生命保全了阳明。

另外,此期阳明诗中“悟”出现了8次,具体情况如下:居夷诗2首:《春日花间偶集示门生》“改课讲题非我事,研几悟道是何人”[1]卷19,788、《睡起写怀》“闲观物态皆生意,静悟天机入冥”[1]卷19,793;滁州诗4首:《别易仲》“至道不外得,一悟失群暗”[1]卷20,803、《送蔡希颜三首》其一“寂景赏新悟,微言欣有闻”、其三“悟后《六经》无一字,静余孤月湛虚明”[1]卷20,807、《游雪窦》“绝境自余麋鹿伴,况闻体远悟禅机”[6]366;南都诗2首:《送刘伯光》“谩道《六经》皆注脚,还谁一语悟真机”[1]卷20,818、《次栾子仁韵送别四首》其一“悟到鸢鱼飞跃处,工夫原不在陈编”。

从佛教意义上说,生起真智,反转迷梦,觉悟真理实相乃为“悟”,修行之目的即在于求开悟。从悟之程度而言,有小悟大悟。依时间之迟速,分为渐悟顿悟。依智解而言,有解悟证悟。总之,大乘之悟界乃是证见真理,断除烦恼之扰乱,圆具无量妙德,应万境而施自在之妙用。《坛经・定慧第四》曰:“迷人渐修,悟人顿契。自识本心,自见本性,即无差别,所以立顿、渐之假名。”[5]80显然,明心见性是禅学中悟的根本任务。同样,阳明把“悟”视作他心学思想形成的关键,肯定并吸收了佛禅自由的精神境界和空灵无滞的心性修养。

禅宗的顿悟是借助禅机,刹那间彻悟,与灵感有一定的相似处。诗之“悟”与禅之“悟”是相通的,一旦“悟”由禅的领域转入艺术领域,心灵之境即转化为审美之境,意境便充满了禅的精神和意蕴。但二者有根本的区别,禅以“空”为旨归,悟后万法皆空,诗则执著于尘世,悟后万象冥会。

明代中后期,陈建《学通辨》卷九对阳明含“悟”的诗句进行了抨击:“朱子尝谓以悟为则,乃释氏之法,而吾儒所无有。又谓才说悟,便不是学问,不可穷诘,不可研究。一味说入虚谈,最为惑人。阳明奈何以为至道,拾先贤所弃以自珍哉。”[10]123我们暂且抛开朱学维护者陈建对陆王心学的批判,仅从上述资料看,“悟”等词确实与佛禅紧密相联。从另一个角度来说,陈建的批判恰好印证了阳明诗歌深厚的禅学内涵。

综上所述,在龙场悟道、重归儒门后,阳明对此前自称错用了30年功夫的佛禅,不仅没有放弃,反倒是吸取了禅学的心、性之说,用以重新建构其心学思想。为使自己的学说站稳脚跟,阳明援儒入禅,其龙场悟道后禅诗的三点新变,即是明显体现,这是需要特别指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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