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行的忍耐

时间:2022-09-02 06:02:54

因为是在“无神论”和反对“封建迷信”的环境中长大的,我于宗教知识几乎可说是全无所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随着民间烧香礼佛日盛,佛学又热起来。尤其上网之后,常见人们有所谈论和征引,免不了有匮乏之感,这就想要有所了解,找到一家佛学网站。打开一看,吓了一跳,敢情佛学之大,超出想象,枝枝杈杈,怕是几个轮回也穷尽不了,就是从一枝学起,可能也需要一辈子的时间,也未必会成正果。从此却也省事,套用张中行的话,这一接触,“不想进一步研究,却是不想再往里钻,因为太深、太难,只能安于不知为知了”。

不过总还是要知道些,这辈子别说走遍世界各地,就是走遍祖国各地也不可能,但看看地图总还是可以的。想知道个大概时,读了张中行的《佛教与中国文学》,很不好意思地说,这是我第一次读张中行,也是第一次知道张中行。虽然我在《青春之歌》中早见过他被文学化了的影子,但我却是从这次阅读知道他的。一读之下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大家,是一个大手笔,读过之后在我的“信手拈书”系列中留下了一则,有一点意见至今还可以再坚持一下。20世纪50年代,锡兰——也就是后来的斯里兰卡编百科全书时,有人请张中行撰写“佛教与中国文学”条目,张中行写了5万字,因为某些原因,这5万字却束之高阁。多少年过去了,安徽教育出版社约稿,张中行把这本书又拿了出来。书出版后,有人表示书的写法是提纲式,希望张中行再添些枝叶。张中行在“新版小记”中说:“我同意这样的看法,但照办则有困难。我老了,有生之年,我自认为应该写的,还有不少未动笔,

是一。还有其二,是生性不愿意走熟路,因为虽然省力,却不能得‘柳暗花明又一村’的乐趣。所以我还是抱着歉仄之心谢绝了。”我以为,张中行这是谦虚,也许他心中有数。通读《佛教与中国文学》,想起一句古人的话:增一分嫌太肥,减一分又嫌太瘦。一本薄薄的书,5万左右字,不足100页,已经把佛教的特点、佛教进入中国和中国人对佛教的接受、佛教对中国文学的影响和中国文学对佛教思想的发挥和普及,全都说得很到家,很全面,很明白,很透彻,再若添置,也许就画蛇添足了。

后来,读了张中行的《禅外说禅》,着实又吃了一惊。如果说读《佛教与中国文学》领略了张中行的文字功夫,那么读《禅外说禅》让我见识了张中行的学问之大。有多大?用绰号“唐老鸭”的唐师曾先生的话说就是大到不知有多大。在我看来望洋兴叹的佛学,却好像被张中行悉数装入他的玉净瓶中去了。仅此已足够惊人,但这好像只不过是张中行学问的一部分。读他的书,发现他于文学、哲学、历史、政治、心理、伦理甚至爱因斯坦等古今中外新的、旧的几乎无所不读所知甚多,让人禁不住想起夏曾佑书读完了之叹:这可都是怎么读的啊。

读张中行的一些回忆性文章,可以知道张中行的学问是从哪来的。20世纪30年代初就读于自由、宽容而又学风严正的北大红楼的张中行,见过章太炎讲演,听胡适讲过中国哲学史,旁听过温源宁的英语和魏建功的音韵学。黄晦闻、马幼渔、马叙伦、周作人、刘半农、刘文典、钱穆、顾颉刚、俞平伯、朱光潜、熊十力是他的老师,熊十力甚至到家教诲,为张中行留字,嘱其“每日于百忙中须取古今大著读之至少数页毋间断”。现在年轻人多不知道,这些人可是老北大和现代文化史上非常了得的人物,能从一而师,已是相当的造化,得从这么多大家学,实在让人羡慕。听一年两年课,自然不可能尽得老师学问,但从他们可开法门,获路径,知方向,得方法,这就有了一个读书的种子。除了上课,就是泡图书馆,占个位置,面前案上堆出书山。当《青春之歌》中许多人物留在了书里,这个早早在书中消失的读书种子却在书外长得壮大,大到让人高山仰止。

人如其名,张中行为人低调,不怕人们不知道他。他的影子早早从《青春之歌》中消失也就不是偶然的。有人评价张中行用一“忍”字,不无道理,张中行把自己忍得没了名,又把自己忍得最终有了名,这名实实在在留下了,支撑这名字的,是他的学问和著作。

(作者为作家、资深独立评论人、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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