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桐子花开

时间:2022-08-29 09:37:57

童年.桐子花开

满山遍野的桐子花,雪白雪白的像北国雪原。这是峡谷的四月,各种山花都在争奇斗妍,释放着一个隆冬的郁闷和静寥。斑斓的色彩,就像法国印象派画家莫奈的笔触,点点滴滴,洒落于坡上箐下,有名的无名的,炫丽璀目,灿烂不已。而桐子花就是这片花海的主角,山坡的衣裳,大地的幔帘,林子的眼睛。

当桃花的笑靥殆尽,桐子花就开始绽开她内心的芬芳,一朵、两朵……然后慢慢凝聚成山坳间的“雾海”,春姑娘的“白绸缎”。在峰峦叠障的峡谷里,和着春风轻轻地飘荡、摇曳,像是蹁跹旋转、款款而舞的芭蕾舞少女。

我的童年,就在这纷纷扬扬的季节里绽放了。那个美丽的花季,我们赤着脚飞奔于乡间小路,小小的竹篾楼,已藏不住那颗好奇而奔放的童心。山里的孩子有一股大山一样的野性,在泥地里掘泥鳅、田垄上扣水雀、灌木丛下套灰鼠,还会用细竹管制成一种叫“阿森森枪”的玩具武器,打仗,甚至溪床底掏出的臭淤泥,也被团成小圆团,放在火里炙烤,一个“泥蛋”就成了。那时玩滚泥球,是我们最时尚的游戏。在村小学的土院坝,在荒芜掉的禾田地里,打、爬、滚、扑……

四月的午后是最惬意的时候,虫子们都躲在枝叶间打着盹。早上,跟父母去田禾间去除狗尾草,午后的时光便是我们消遣行乐的时间。村头的桐子林便成了我们的“乐园”。生在山里,我们个个都是攀爬能手――天生的“野猴”。从这根树枝到那根树枝,从这棵树梢到那棵树梢,灵巧而娴熟。

玩累了,就躺在树下,望着湛蓝的天空,然后把满地的桐子花一一收集,用一根针线一排地串起,在林间的小路上拽着它飞奔、欢呼,接纳风的亲吻、青草的摩挲。桐花串就像风车一样旋转着,仿佛脚下的大地、汩汩的时光、悠悠的童年都在这一刻凝滞了。

葳蕤的枝叶下,藏掖着六月的蠢动,青涩的果子忍不住探出小脸,稀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山脊上,太阳正火辣辣地煅烤着一切生灵,山路滚烫滚烫的,车前草卷曲着身子,连向日葵也蔫萎着脸,扭向身后的影子里。我和邻家的几个小伙伴们,赶着几头黄牛,背上还驮着比自己身子大两倍的牛草捆,正汗流浃背、一踉一跄地往村口赶。走到桐树林里,虽已累得够呛,一看到那缀满枝头的桐果,骨子里的“玩虫”又在开始蠕动。我们撂下牛草,上树摘下两颗滚圆的桐果,又从沟边砍了根青竹,用小刀尖在末端钻一个孔,然后削一根细竹条插过,把两个桐子,两旁串起。这样一辆“桐子车”就问世了。回家的路上驾着它,幻想着自己就坐在一辆‘吉普’上,身上的牛草好像已经消失似的,走路如风一样地轻飘。

傍晚的桐树林,是一个收获的“田园”。在父亲的带领下,我们捆了几把松明子,在桐树林里选一块空地把松明子堆起点燃,然后拿一根事先准备好的圆木椎,蹑手蹑脚地走到高大的桐树下,一下一下地敲打树干。昏睡的知了惊起,在黑夜里瞎飞,看到明晃晃的火光,就以飞蛾扑火的姿态扑向火堆。姐姐和妹妹手忙脚乱地一一清点着大山的馈赠,笑声漫过林边潺潺的溪流。

我们把捕获的知了去了翅膀、脚,然后拿清水漂净,拿漆油来炸。那香味飘荡在村落的上空,勾得路上的小孩探头探脑,直咽口水。黄脆脆的知了还在“――”响着,我已馋得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迫使从口腔内还回荡出一声“楚――”的回音,烫得我直吐舌头的狼狈样子,逗得一家人都捧腹大笑,热泪横飞。我也无从顾及了,在几个月吃不到一顿肉的年月里,能打上这样的牙祭,又何惧这一点点的皮肉之苦呢。

笑容还定格在夏日里,在渐渐秋分的季节移动中,一切都在改变着,红和黄是这个季节的主色调。那一坝坝的、齐茬茬的黄,是稻谷和玉米,红的是高粱,而山间小路旁、山腰上、谷壑里、地头边的,便都是红黄相间的桐树林了。

一个夏季的酝酿,让滚圆滚圆的桐果醉得满脸彤红,三颗一串、五颗一捧,挂得枝丫都在喘息。野鼠、灰雀、蚱蜢、蚁蝼也和人们一样,都在为这个即将分娩的季节激动和忙碌着。

在父母的带领下,我们手持长竹竿,背着竹篾篓湮没在桐树林里。平时我们爬树的伎俩,这回可派上了用场。我和父亲的职责就是打果子,有些够不到竿的树,还需爬上去。那一颗颗熟透了的桐果,就像一个个调皮而任性的小孩,被打下坠地时四处奔逃、满山坡打滚。姐姐和妹妹在树下忙着捡拾,逮、扑、接、拦都使尽,有时不小心,还会摔成一个滚动的“桐果”,惹得我和父母一阵哈哈大笑。

开始清场拾果子了,我们细心地扫描着每一个角落、每一丛草蓬,像寻宝似的。桐子是我们一年收成中最主要的经济来源,我们三姊妹的学杂费、书费全都指望它呢,要是收成再好一点,兴许还能弄上一件小衬衫抑或一双白球鞋。所以,哪怕是滚到几百米远的山脚下的桐果,我们也会让它们一一归进篓子里。

农家的院子在这个季节是最拥挤的时候。竹梁上挂满了去了苞皮的玉米棒,刚打完的谷子、割了穗的高粱、稗子都已占满各自的位置,竹篾墙上也挂满了熊熊燃烧的红辣椒,就连牛棚的顶楼上,也塞满了谷秸稻秆。院子里的鸡、鸭、鹅们,在这个时候,随时都鼓胀着胃囊,在院角的杨梅树下,把头埋在羽翼下,无精打采或呼呼酣睡。

而竹篾皮编的地板上,早已滚满了青青、红红、黑黑的桐果。黑的是烂熟的,青的还没有熟透,要用麻袋装好,上面铺上稻草,不久就会熟透了。夜晚,围着跳动着的火苗,我们把熟透了的桐子仁,用镰刀的尖头一一挑出来,晾晒在木楼的顶搁板上,等候卖个好价钱。

米酒在三角架的土罐里飘出稻花一样的馨香,银子色的月光似酥油一样,撒向桐树林里。夜,已很深了,山谷里一片肃然,偶尔从荆棘蓬里断续出的几丝虫鸣,也被寂静的夜吞噬。唯有那冒着青烟的茅草屋里,那布满孔洞的篾墙眼里,还在断断续续地挤出一阵阵的欢声笑语和灯火里淡黄色的喜悦。

时光荏苒,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们家也已搬到县城的郊区。一片片的油菜花和稻田地,随着隆鸣的挖掘机声,被深深地埋葬在冰冷的水泥和钢筋的坟茔下。时过境迁,老家也有了一日千里的变化,原先的茅草盖顶、万眼篾墙、千脚落地已销声匿迹,远远淡出了人们的视线。由于桐油的贬值,村子里外大部分的桐子树都被砍光了,再也看不到那漫山遍野的桐花,只剩一些老弱残树在北风里呜咽、萧瑟。

远眺那几棵朽残的老桐子树,我的心游过一抹难以言状的感伤。蓦然间,春风里夹杂着一阵清脆而稚嫩的童音欢笑,从我的心灵深处掠过,朦胧中,我看到那几棵老桐树竟然开了,开得如此妖娆、纷扬……

也许我们已远离童年,在生命之路上,正慢慢地枝叶萧条,年轮膨裂,可有一朵童年里的桐花,永远在枯竭的心头里,绽放依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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