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藤挂云木

Wisteria sinensis，紫藤的拉丁学名，英文名呢?ChineseWisteria。紫藤的命名者是Wistarr――宾夕法尼亚大学一位美国学者。中国紫藤，19世纪初登陆佛罗里达，与中国气候最接近的东海岸，一时扦插培植蔚为风气，盛花的华美，一如李白所见的紫藤：“香风流美人”。长流夜郎贬谪途中，际遇紫藤，花瀑流泻，他的心，遂扶摇长风。

香风千年，当下在中国本土，最具国际知名度的植株在苏州博物新馆(2006东北街204号)，因为这紫藤有来历，世界注意到的是I.M.Pei，贝聿铭独重文徵明，紫藤上就嫁接着文徵明手植紫藤的干茎，母本在隔壁的拙政园。

世人只知文徵明文章好，“吴中四才子”之一子，字画好，“吴门四家”里成一家，他经营布局十多年的拙政园，400多年后，在学贯中西的建筑师眼中，更见其妙。园子原先是陆龟蒙的，宋元转瞬，又一代樱桃进士，兼济天下不成，退而独善其身，筑室种树，逍遥自得，祈愿绝思养拙，精神超越，登堂入室，想要一个《拙政园》，文徵明便成就了“拙政园”，植下了这株紫藤，就像钤上自己名号的印。如今园子因人为日见其小，只剩下原先的10分之一，印，因天生第长，直径22厘米。

苏州这个多紫藤的园林城市，400多岁的远称不上老大，譬如第一中学内那株紫藤，由宋延绵至今近900年。虽然种植者渺不可寻，但是靖康之难，即随后的一系列社会动荡与政治事件，作为警醒反思与精神崇尚，滋养与熔炼着中国人的意志良心，譬如岳飞和他的《满江红》。文徵明数百年后也做《满江红》谈岳飞事件“千载休谈南渡错，当时自怕中原复。”其中历史判断，岂止是一介文人，那是才胆识力的政治家军事家才会有。文徵明待人是文雅温和的，时人记下的他：“和而介”。耿介之气，和而不同，这位衡山居士，有着祖传湘人的秉性。就因为这样的一位文徵明，才被人民，无论俗与雅的真真切切地被记住了。

文徵明的紫藤，也有着宋代紫藤传递的人脉与精神文脉，江南对应的北方，北京城中的晋阳饭庄庭院也有一株。珠市口西大街241号这处三进四合院最早的主人，是岳飞的21世嫡孙，在康熙雍正朝盖起。紫藤到乾隆时期才有，手植者纪晓岚。纪晓岚爱游历爱自然爱花草，写过《花经》，紫藤生动“瞻彼屈曲蜿蜒之伏，有若蛟龙出没于波涛间。游历的纪晓岚将紫藤比作出没波涛的蛟龙，而自己字为春帆，仲春紫藤花开之际与蛟龙同游弋。”记这仲春开花的紫藤“缘木条蔓纤结，与树连理，花，便如片片春帆，行于其上。再后来这片老宅做了晋阳饭庄，老舍延续赋诗：四座香风春几许，庭前十丈紫藤花!加上那些家常俚语般的菜肴名，更加通俗平民化。紫藤也是一道美食。

晋阳饭庄只是晋阳饭庄。贝聿铭经历自己在祖国的改建任务时，遇到的困难却不小。因为中间隔着一个忠王府。

李白当年绝不会想到，“密叶隐歌乌”的这片紫藤深处，也赜隐千年之后随机而必然的一段历史。藤州如虬龙出山游向大海般出了十三个王，秀世之最也姓李，头脑最清晰最具才识的李秀成，带领少年英俊的陈玉成们，翻江倒海十年之久。在与李白相距1100年的那一年，秀士寂灭在又一代风流豪强手中。曾经的辉煌壮烈，物化为这座太平天国建筑风格的官邸建筑，圈住文徵明手植的那株紫藤，或许也因为文徵明而被圈中。与共朝夕三年又六个月：你要曲径通幽，紫藤是过道灰空间；你志在凌云，紫藤顺遂心意，目送青天；你想小息，紫藤隐几依凭，背靠手扶，托付熨帖，养眼养心还养性。

贝聿铭依凭紫藤，连接起历史时空，新馆的紫藤，让那些兴头匆匆的游客，径直前行，出口处便到忠王府，盘桓处，紫藤的生命将历史文脉引到眼前，将当下的游人，引向历史的。习惯清明出行的游人，还看不到紫藤花，尽管周遭尽是花枝招展，紫藤端坐庭院，还是一幅不为所动的样子。

动不动自有分寸，只是按兵不动罢了。“花蔓宜阳春”，许多争春的花儿已经退隐，花情在五月启动，分明是一风流雅士，且无年龄感。谷雨(Grain Rain)的脚后跟，立夏(the Beginning of Summer)临近，沪上这片江南地，紫藤花放开了开。

开放过程，经固相微萃取SPME，气相色谱质谱法分析，记录下香释的32种化合物，唐《本草拾遗》在卷第十三就已记下，花穗下水良治腹水，解毒驱虫，止吐止泻。花一开，叶子就会长得风快，一如温柔的母性怀抱，怀揣花穗长成豆荚，结的子，如今可提纯成红血球凝集素(Lectin)。此时花儿仍颔首低垂，花蕊密不可见。

如此迷人的紫藤，东邻日本也有。紫式部的《源氏物语》第三十三卷就是《紫藤新叶》，写道：“渐近黄昏之时，紫藤花尤显华美”。似曾相识的是，白居易的名句“紫藤花下渐黄昏”，日本人喜爱的，不止于《白氏文集》卷十三《三月三十日题慈恩寺》的这首诗，是白乐天诗文的所有。

白乐天将花当做了自己，归于美丽生命的寂处。李太白则是将自己托付给了花儿，升华到天地的永恒。李白是“介而和”，不同而和。所感虽全然个性张扬，所见无非看山看水，妇孺皆知，知遇苟媪之遇那般。譬如他的“窗前明月光”，可为当代儿歌传习，也可被西方大家贡布里希选作自己的首论，悟出东西交融的生命大道理。

一种花儿，不同的释意，切合了两种文化深层内涵。但无论日本文化受中国影响多深，却是自成一体的，作为植物的紫藤更是如此。因为先后进入美国大量植种，在长于观察量化那个地方，差异很快被记录下来：盘旋之中，日本的紫藤的走向是顺时针的，中国的紫藤是逆时针的counter-clockwiSe，有如伏羲太极的走向，反之文王太极的走向则是顺时针。中国也有研究者，在本土经年观察，认定紫藤无有手性一一淮南淮北，为橘为枳的谁知道呢?或许还经过不止一次的嫁接。

日本的紫藤的区别还在于，花穗特别长，长者可达半米，尽管花朵数目较之中国的要少，但要大且丰腴《中国的朵儿要清癯)。开放时的集群壮观，枥木足利紫藤公园最著名。东京以北福岛以南这处盛景世界闻名，每年慕名而来的赏花者无数。真祈愿，时间能尽快还这个空间以洁净，今年也能即近无论黄昏还是朝阳初照的紫藤华美。

引种欧美，只知紫藤生长极快，却不明个性就里，最初被种在墙根，想让附属建筑成为装饰，如爬墙虎那般。爬墙虎缘壁而上速度快得让人们欣喜，曾被记录下24小时48小时的攀缘速度，不几年，美丽的花儿如愿开出，窗帘垂曳，轻纱紫雾，简直太诗意!而接下来巨大能量的释放让人始料不及。虚空时尚可积蓄，扭绞叠加，只要一脚踏实，无坚不摧。紫藤“茎如竹根，极坚实”，细格木窗，轻易捏碎，外露的椽子不用多久也会拧裂。紫藤一度被视为入“invasive plant”，其实何错之有，它有自身种子周期生长的选择性，你非要人工嫁接速成，又怪它太强势不文雅。

还它自由又如何？在独立的空间，棚廊架，随性而为的藤蔓缠绕上升，举止潇洒，甚至堪称优雅。如水袖，且送，扬，推，举，扭，甩，以身带袖，以袖畅意。英俊少年，意气风发，张扬无忌，只因内在聚能生命力，不得不发，当时即发!

紫藤是中国的画，中国的书法。不止是狂草，先是用篆，站下桩子接下来纵横是隶，如燕翼掠过，单飞，还双飞。上得游廊，行得安，卧得舒，仰头见得蓝天衬着的，分明楷字。熏风五月，藤蔓，嗖嗖嗖地打着旋儿的长，提着气，沉着笔，将一条线拖着长长，拖得长长!公孙大娘舞罢，这才是癫张狂素。一旦花出，一朵娇花，心香一捧，晓天晨露，昨夜风雨，挂也罢落也罢。终了皆为结子。结子虽如佩剑，仍复书生，带着剑气的书生，一如带着文人气的剑客，守候暮春。

对，中间缺了宋体，因为无须制版，拒绝复制。自相似却是必须的，仍可以千变万化，就如贝聿铭的建筑，玩转圆方三角基本形，世界通识中国心。1989年揭幕的通透沉稳卢浮宫金字塔，1989年竣工的节节为营又凌空直上的香港中银大厦，2008年平和安详的华盛顿中国驻美使馆。

笑微微的贝幸铭，和气圆通，也“和而介”，譬如驻美使馆中庭坚持徐冰的作品。终于让一个雨字，象生成雨的水那样，再聚生出，散生出“雾”、幻化成虹霓、伴随着雨给力的雷电，也生出霜雪，固态的冰，就暂且让艺术家的名字充任吧。让这些意元，像水生成的雨那样，凝珠，点成线，线成阵，分形组合，8米长800根，且袅还扶摇，氤氲成气，接通天地神秘的紫气，中国人心目中神圣的紫气，波长最短，意韵最长的紫气。“紫气东来”。

若得紫藤相伴晨昏，它当定然不负，你却要记得，给它独立空间，大小无碍，不与它纠缠生命。当然因为“紫藤挂云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