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流岛上说顾城

时间:2022-08-25 11:35:53

想去激流岛,说来已经好几年了,当然是被顾城事件所吸引。在我的内心,一直交织着震惊、悲愤、惋惜、痛心等等复杂的情感。六年前,我首次来新西兰探亲,就想去这个一度被华人称之为“顾城岛”的地方。可是苦于无人带领,又语言不通,真令人着急:激流岛那么大(比香港岛还大一些),顾城的家在哪一个角落?如何才能找得到呢?

今年我又来探亲了,又一次地产生去激流岛的冲动,而且坚定地觉得不能再错过机会了。屈指一算,顾城事件竟已经过去整整20年了!所幸的是,这次我不仅如愿以偿,而且还一连两次登上了激流岛!

第一次是跟随居住在奥克兰的我的老朋友T先生夫妇去的。他们去过激流岛,听说我有这个愿望,便热情地带领我去了。记得那是在1月的一个星期六上午,我们10点钟在奥克兰王子码头乘渡轮,约莫40分钟,就到了激流岛西部的玛蒂亚蒂亚海湾(Matiatia Bay)。上了岸,经过一座栈桥,便到了岛上的汽车站,乘上2路岛上巴士。上了车,我一看人不多,位子还没坐满,心里不由高兴起来。但是一会儿我的头就给弄晕了。汽车在山路上颠簸,也不知转了多少个弯,反正是在树丛里纵横穿越,使我完全失去了方向感。后来看地图,才知道是从西往东再向南行驶的,差不多将近一个小时,才到了岛的南端终点站Omiha Rd,随后走了十几步路,便来到一个美丽的海湾:洛基湾(Rocky Bay)。T先生说,“到了!”并且用手指指大海:“顾城家就在这个附近。但具体在哪里,可不知道;但这个海滩他一定来过。”我四处打量一遍,不禁感慨系之:果真是一块遗世独立、远离尘嚣之地呵!其时除了看见一个正在摆弄游船的洋人外,几乎没见到一个游客。这个海湾十分幽静,碧蓝的海面上,点缀着片片白帆,两岸绿树环绕,还生长着许多不知名的野花。我想,顾城真的是煞费苦心了,找到这么个“世外桃园”。记得曾在一本书里见过一张照片,顾城的家就在海湾附近的山坡上,是一座漆成砖红色的小木屋。但是究竟在什么方位呢?T先生夫妇都是年逾古稀的老人,体弱多病,我想就到此为止吧,不能让他们再带领我攀山越岭去寻找,而且我们还要赶车乘船呢,于是便在此拍摄一些照片作为留念。

第二次登岛则是在4月下旬的一天。由于有了上次的“探路”,这回可顺利多了。何况我还带来两位精兵强将——我的女儿和我的外孙女。她们都是长期生活在新西兰,对于当地风土人情比较了解,英语比较熟练的人。外孙女更像新西兰人,别看只十四五岁,已在女子中学读高中了,而且英语成绩始终很优秀。由于她们事先在网上查到了顾城家的住址:“124 Fairview Cres,Rocky Bay,Waiheke Island”,又认真研究了岛上的地图,做足了“功课”,所以一上岛便直奔“主题”。

我们依然是乘坐2路岛上巴士,在珞基湾下的车,然后往左手方向走上一条山路。走了约莫半个小时,再拐上一条叫Fairview Cres的路。看到那蓝底白字的路牌,我们都兴奋起来:这不就是顾城家所在的那条路吗!于是我们便沿着双号这一边,小心翼翼地从6号开始挨家挨户寻找,照理每家门前都会有一个小信箱,上面就是自家门牌。可是,数着数着:100,120,122,……126,竟然没有124号!也看不到那座砖红色的小木屋!我们只得在122号和126号之间徘徊,面对着的是树木森森荆棘丛生的山坡。还是小外孙女眼尖,发现左边有一条被乱草复盖的小路,可是走近一看,一块很大的木牌横挡在路中,上面用中、英两种文字写着:“私地禁入,请勿侵犯!”特别是墨迹还很清晰,好像重新描过,我感到十分惊讶:因为这说明,20年了还时常有人来访!既然唯一的通道不让走了,怎么办呢?这时,我透过密密的树丛,依稀看见坡顶隐约有一座红色建筑,便想出了一个无奈之举,建议是否从右边爬上山坡,一看究竟。于是我们踩着又湿又滑的野道,也不顾脚下一片泥泞,拉着坡上的小树和野草,终于来到顾城家屋前!我仔细端详一下,屋子已经十分破旧,且接近颓圮,有几处已用木板加固,仿佛一不小心就可能会倒塌。但迎接我们的却是门窗上一块形状不规则的木牌,上面用英文写着:“别打扰,请离开”,语气相当严厉,还一连三个惊叹号!我心中非常不安,怀着一种深深的歉意,尽快地拿出相机连拍了数张相片,便转身下坡。是呵,这就是顾城的“伊甸园”!如今,小木屋已经油漆剥落、木板腐朽,渐渐地被埋进杂草树丛,埋进历史了……

说起顾城,今天的年轻人可能较为生疏,但是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他可是人们相当熟知的一位诗人。他与舒婷、北岛、江河等都是中国文坛“朦胧诗派”代表诗人。他出生于1956年,孩提时代就天资聪颖,显露出杰出的诗才:“树枝想去撕裂天空,却只戳成几个微小的窟窿,他透出了天外的光亮,人们把它叫做月亮和星星。”(《星月的来由》,1968年)“烟囱犹如平地耸起来的巨人,望着布满灯火的大地,不断地吸着烟卷,思索着一种谁也不知道的事情。”(《烟囱》,1968年)。犹如梦幻,充满童稚和天真,要知道他在写这些诗的时候还只有11岁呀!在那个“”梦魇笼罩大地的年月,人们一时看不清祖国的前途与希望。这时,顾城以高度的热情和饱含哲理的诗句表达出一代觉醒者探索和寻求真理的勇气与决心: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一代人》1979年)一时成为人们四处传诵的名句,使他成为无数年轻人崇拜的偶像,也为他赢得了崇高的声誉。

1987年,顾城应邀访问欧美进行文化交流和讲学活动。1988年来到新西兰,讲授中国古典文学,被奥克兰大学聘为亚语系研究员。其后辞职隐居于激流岛。1992年获德国学术交流中心(DAAD)创作年金,在德国写作,一年后回到激流岛家中。1993年10月8日,他与妻子谢烨发生争执,用斧头砍伤了妻子,致其抢救无效而死亡,然后自己在一棵大树上上吊自尽。这一起恶性事件,使海内外无不为之震惊!是什么造成这个惨烈悲剧的?二十年来,各种怀疑猜测和各种解读几乎不曾停止过,激流岛上的悲风至今也没有停歇。

激流岛,原名怀赫科岛(Waiheke Island),南太平洋的一个小岛,位于奥克兰东北17.7海里,面积约92平方公里,居民近8000人,大多集中在岛的西部,据说不少艺术家和崇尚大自然的人都居住在这里。但是岛上华人却极少,当时仅仅三家:顾城一家,他姐姐顾乡一家和来自广东开餐馆的Stven一家。1990年,顾城以3万新西兰币(约15万元人民币)买下位于洛基湾(Rocky Bay)旁坡顶上一座破旧的房屋。虽然房屋四面漏风,周围杂草丛生,但是顾城却满心欢喜,凭借他诗人的幻想和热情,还有在期间当过木工的经历,他决心要把这里打造成人间的“伊甸园”。所以自搬来后,一直不停地进行装修,忙得不亦乐乎。

但是诗人也不能不食人间烟火,他和妻子谢烨一度生活十分拮据。我们曾到过一个叫海景路(Ocean View Rd)的地方,是岛上三条巴士中转站,也是该岛的商业中心,有大型超市和店铺,并且也是岛民们互相交换物品的“自由市场”。谢烨那时就经常到这里出售鸡蛋、春卷来养家,而顾城则靠出售自己的画作来贴补家用,他的画虽然售价很低,可是愿意购买者仍然不多。不久,岛上的官员得知顾城家竟然养着二百多只鸡,违反了管理有关规定,便通知他必须在几天内处理掉,结果那几天顾城手拿菜刀满院子追着杀鸡,弄得狼狈不堪!

顾城是一个在生活上和社交上不能自理的人,许多事都依赖着谢烨。谢烨,1958年生,笔名雷米,诗人,曾创作过一些诗歌、小说和散文,早期诗歌被选入《朦胧诗选》和其他诗歌选集,1985年还获得过首届青年电影评论奖。他们于1979年在火车上邂逅相识,1983年结婚。谢烨是一个美丽聪明又能干的女人,尤其是与顾城结婚十年来,她不仅要做一个妻子,还有做一个母亲。她一直以真挚的爱心和无比的宽容悉心照料着“任性的孩子”顾城,甚至在陪他出国讲学期间,帮他打字,整理文稿,料理生活,招待朋友。当然顾城也是深爱谢烨的,但是却容不得儿子桑木耳(英文名Samuer 圣徒之意)在身边,他认为儿子会夺去妻子对自己的爱,——这实在叫人无法理解!亏得谢烨是位“贤妻良母”,在容忍了两年之后,终于为了照顾顾城的情绪,不情愿地将刚刚两岁的小木耳寄养在岛民波格太太(毛利人)家里。

1990年,一个叫做英儿的女子来到激流岛。她原名李英,笔名麦琪,毕业于北京大学分校中文系,当过《诗刊》记者和编辑,与诗人刘湛秋有着一段不少人都知道的恋情。她也曾是顾城的崇拜者。顾城和谢烨不仅热情帮助她办理移民手续,而且接她住进自己家中。顾城更是精心地对自己的小木屋进行了改造,使其变成了二层楼,将一层让给英儿居住,渐渐地他却将这个女子也收为他梦想的“伊甸园”成员。顾城生前最后一部作品长篇小说《英儿》描写了一个男人与他相爱的两个女人在太平洋小岛上的异样生活与情感,可以说是顾城亦真亦幻的自我写照。英儿并不是一个坏女人,她性格温和,爱好文学,待人斯文而有礼貌。她是来这里寻找自由空间的,准备日后与刘湛秋能在海外团聚,因而觉得不能老这样“寄人篱下”。尽管谢烨对她十分友好和照顾,但是她还是要想方设法离开,毕竟她来这里转眼已经两年多了。但是她又为顾城担忧。这期间曾有朋友打来电话,要她去奥克兰工作,她却不敢离开,因为顾城扬言要自杀。1993年1月,在顾城夫妇前往欧洲讲学期间,她出于无奈,与一位追求她的洋人气功师出走澳大利亚。3月,顾城回来后,情绪极其波动,写下遗书,数次自杀而未成。10月8日便发生了前面所述的杀妻自尽的悲惨事件。

新西兰是一个民主国家,人与人之间关系十分友好。在这里个人的自由和隐私是受到法律保护的。照理没有什么人会给顾城压力,那为何他竟做出如此残暴的举动?李银河博士曾在她的博客里作过精辟分析,我们不妨摘录一段:

“顾城的确称得上是一个‘真诗人’,超凡脱俗,不谙世事,有才华,有个性,有激情,有理想。他的理想是在人间建立一个伊甸园。和上帝建立的伊甸园不同的是,在这里,不仅有夏娃,还可以有夏娃一,夏娃二,乃至夏娃N;而亚当只有他一个,绝不允许再有第二个,即使这第二个是他的亲生儿子也不行。在这样的理念下,谢烨不得不把他们才两岁的儿子小木耳寄养在一位毛利老太太家中,这就为他们日后的冲突埋下了重要的伏笔。……‘性格即命运’。无论是与顾城相熟的朋友,还是素昧平生的读者,对顾城性格的评价基本上是一致的:天真,诚实,内向,执著,自恋……而用的最多的一个词则是‘自私’……顾城的精神是不是正常?我以为答案应该是否定的。……如果一个人在一段时间里,经常想到死亡乃至自杀,那他就是一个百分之百的抑郁症患者。顾城则恰恰就是这样一个人”。

顾城的抑郁症和他自私而扭曲的人性,不仅自我毁灭,还毁灭了一个美丽而无辜的生命,恰恰还是与他相濡以沫十年的妻子!在这场悲剧发生的那几天,一位新西兰华人记者西风瘦马先生在当地报纸上发表了一篇报道,叙述他在奥克兰多米尼路(Dominion Rd)一间殡仪馆参加谢烨葬礼时的情景:

“……在谢烨同父异母兄弟张纯的含泪发言后,多位谢烨生前好友相继上台悼念这位不幸的朋友……从发言者的悼词中得知,她性格开朗,知书达礼,甚有人缘。在众多的发言中,最引起我注意的是收养顾城和谢烨的遗孤小木耳的波格太太。她看上去是一位很普通的岛民。在回忆与谢烨的相处中,她不自禁地流露出无限的哀思和惋惜。最令人悲伤的场面是一位男士现场吹箫寄托哀思,凄凉悲哀的箫声令人心碎和落泪……”

而顾城和谢烨的儿子桑木耳,幼小的心灵过早地受到伤害,“从小就未能像其他同龄孩子一样得到父母全心的爱”,谢烨的同父异母兄弟张纯这样回忆说:“他比别的孩子要早熟,从小就知道如何别让大人生气。他爱父亲,但更怕父亲,他渴望见到母亲,但又担心抚养他的波格夫妇不高兴。每次和母亲见面分别时,他总要说上一句:‘谢谢妈妈来看我’。他希望父母去看他,但每当分别时,他却常常回避说‘再见’。”西风瘦马感叹道:“小小年纪已懂得人情世故了,真令人心酸!”

所幸新西兰法院当时认真权衡了顾城的姐姐顾乡和谢烨的弟弟张纯,以及波格夫妇三方的申请,最后将小木耳的抚养权判给了波格夫妇。如今,二十年匆匆过去了,想来桑木耳一定成长为一个健康的新西兰公民了吧!

顾城的悲剧早已成为历史,逐渐被人们遗忘了,但是留下的诸多教训却值得永远记取。作为一个从事现代文学教学与研究的教师,我以为,兴起于20世纪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的朦胧诗,是当时思想解放和文学解放潮流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当代新诗革新的起点,顾城无可置疑地是一位才华横溢的“朦胧诗派”代表人物,在文学史上具有一定的地位。但是,我更相信,新一代有着“黑色眼睛”的诗人作家,一定会摈弃那些不切实际的伊甸园乌托邦的梦呓,寻找到真正的“光明”!

2013年4月27日 写于奥克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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