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业滋味 7期

时间:2022-10-21 02:58:46

陪护老董

中午热饭的时候,陪护老江发现老董的眼白已完全被血丝占满,脸颊塌陷,脸色发灰,就问了一声:“昨夜你那病人的状况又不好?”

老董默然点头:“打过退热激素后,出了一夜的汗,我帮他擦了6回身,换了6套病号服。这倒没啥,以前也有过。问题是神志清楚时,他开始跟我说起他小时候,他打小体质就不好,他娘如何为他操心,把食堂饭菜中仅有的一个煮鸡蛋省下来,到幼儿园来,隔着铁栅栏递与他吃。那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听了真让人不好受,咱这活计干久了,都明白绝症病人一回忆小时候,就是斗不过这病了。”

每个陪护都黯然,失去了寻开心的心思。他们大体上是安徽一个县里出来的,老家山多地少,土地贫瘠。大约是十几年前,第一个到大城市的医院里干陪护的人,过年带足了孩子的学费和长辈的零花钱回家,还有余钱把家里的房子修一修,引来了多少羡慕的眼光。正好城里重病号的家属也需要陪护,先出来干陪护的老乡就把亲友子侄陆续都带了出来,因为干这份活,是睡医院的折叠床的,省了在城里租房的费用,病人的家属来送饭,趁便把陪护的饭也带来了,所以挣的是“净收入”,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因此十年前,为了治老娘的病找血头卖过血的老董,自打入了这行,就再也没有干过别的营生。

但是老董说:“累啊。”

为了看护眼前这病人,他已有十天没有空洗澡了,胡茬冒出来半寸长,也没有空修剪;从半个月前开始,病人已无力下床,大小便都要在床上用便盆,更不要说洗头洗脚。因为病人白血球降到600,已经一点抵抗力也没有了,老董怕他感染,每天替他擦澡好几次,一面哄病人配合,一面调侃自己:“你看,马老师,你倒是干干净净跟《西游记》里的唐僧一样,我这模样,现在好演《西游记》里的开路小妖了。这不公平。”

病人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孩童一样天真,看了让人心里发酸:“老董,我这唐僧要是没有悟空来救,就要上妖怪的蒸笼了,要是我能逃过这一劫,出院了我请你吃大餐,把现在的亏空都补一补。”

老董非要跟病人拉钩:“你可要快点好起来,我可等着你的大餐呢。”

而现在老董连扒口饭也要见缝插针,只能趁病人的妻子和老娘来送饭时,他才能在旁边吃一口,往往是吃了一小半,病人又开始痛苦地蠕动身体,老董就飞奔出去叫医生;难得有病人安静地睡熟的时候,老董一碗饭吃到一半,就发出鼾声,头垂到胸前,还一点一点地。

隔壁床的老头儿以羡慕的口气问病人的娘:“你们打哪儿找来这样尽心的陪护啊,真拿你家儿子当兄弟看。昨晚上我睡不稳,醒了好几次,只要我一翻身,老董就欠身起来看你家儿子的动静,他不放心。你看他这两眼熬得。不过这也是患难之交,你看你家儿子现在连翻个身接个小便都要找老董;宽心的话,也只有老董说的他还信。难得的是,老董这么累,还有心思跟他开玩笑。”

老太太含泪点头:“如今也只有老董能逗乐他。”

老董惊醒了,似是迷迷糊糊听到老太太的后半句,忙说:“老太太你别生气。我是粗人,说话不知轻重。我也不知这些玩笑开得对不对,只不过我寻思着,病人已经够可怜的了,要是连个笑模样都没有,这日子怎么熬啊。”

老董一直陪到马老师最后一刻。那会儿老董已经缺觉缺得走路打趔趄,看所有的方砖地都高低不平,他说要回老家修整几天,修面理发,把自己拾掇整齐了再接手下一个病人:“咱这模样,会让重病号的家属心里打一哆嗦的。”

临行前,马老师的妻子把老董叫到病房走廊上,递给老董网上团的三张餐券:“小马还能说话时告诉我的,他说,老董,我欠他一顿大餐呢,可惜啊,我不能陪他吃了。”

列车员郑嫂

“我是被连环画骗上车的。”

42岁的郑嫂笑盈盈地说,她是常州人,父母大学一毕业就分去上海工作,小时她寄养在常州奶奶家,一放假,就当沪宁线上的小候鸟,“你不晓得,70年代末,从常州到上海,绿皮慢车要停十几个小站,开4个多小时,像我这样的小孩会呆得很不耐烦,为了安抚我们,列车员自己凑钱买了几十本连环画,借给大家看。我当时的想法很单纯,以为当上列车员就可以看遍世上的连环画了;这不,一转眼,在车上跑了23年了。”

郑嫂记得当年贺友直画的连环画《山乡巨变》一套四本,有396幅画儿;《水浒传》更不得了,有26本呢,“当年的家长倾向于来去都把小孩交给同一位列车员,她就像我们路上的妈妈一样。孩子看完了彼此换书,自然就熟了,成了路上的好伙伴。”郑嫂说上世纪90年代末,孩子们在车上的交友有了新途径——只要一家租了车载DVD放成龙周润发的电影,全车厢的孩子都被吸引去了,很快就成了分享食物和见闻的好友,“哪像现在,每个孩子都盯着手机,一趟长途下来,连对面铺上的孩子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为了打破车上的沉闷气氛,郑嫂在一个连环画爱好者的网站上发动大家捐献连环画,有些连环画二三十年没有再版,成了珍本,主人就寄了复印本来。也是,收藏连环画的人,都40来岁了,小时候,谁没有在绿皮车上看小人书的经历呢,郑嫂的回忆,在大伙心中点下了甜蜜又酸涩的涟漪。

靠众人帮忙,郑嫂竟然在她的车厢,恢复了一个装连环画的小木箱。成功地将新世纪出生的小旅客引来,与同龄人换书看。

除了当一额外的小人书管理员外,郑嫂干的所有事,都是跑长途的卧铺车厢列车员的份内事:换铺位票,开关车门,扫地倒垃圾,送开水,到了大一点的车站飞跑下去,给车厢里的水箱满水;郑嫂说,上海的水,没有南京的好,碧绿的茶,拿上海的水来冲,放个十分钟就成了乌龙茶色。同样,吉林市的水,比哈尔滨和佳木斯的都要好,“松花江水到了吉林市,来自长白山雪水的那股冷冽劲还没有消失,按老人们的话说,喝了是可以败火的;到了下游的大城市,漂白粉味道多少会有点,没法子,一条大河,你总不能叫它从头到尾都是清的。”

郑嫂的办法是在列车的终点站,如上海和佳木斯,只加1/3的水,到了水质好的城市再加满水,这让她在列车停靠的三五分钟内跑上跑下,分外忙碌。

但忙得很值。她记得到上海上大学的一小伙子,两年半没有回家了,到了吉林市,拿老家的水冲了两包方便面,说隔着那么重的调味料,他都能感觉到水的不同。

春运,那个男孩子非但没有买到卧铺票,连张硬座也没有买到,想是想家得紧,站二十几个小时也要回去,他很聪明,到卧铺车厢来蹭靠过道的活动座位,一有人去铺位休息,他就把弹簧座位扳下来坐。照规定,列车员是可以把这种“外来人员”往外轰的,但郑嫂没有去轰他。

黄昏,小伙子还在鼻子贴着车窗,眼巴巴看窗外,一望无际的黑土地上,所有的树木、草垛、半建于地下的农舍,景象与江南都不一样;农家的灯一点一点亮了,窗子那么小,墙那么厚,软稠如鸡蛋黄一样的灯光烘暖了游子的心。

列车在小伙子老家那个小站停下时已是夜深,郑嫂事先抽去了掖在车门缝上的垫布,在车门缝里缓缓浇下一壶热水,把冻住了的车门烫开。其时其刻,小伙子已戴上狗皮帽子,打扮得像林海雪原里的小分队队员。郑嫂一看,等着下车的就他一个人,忍不住担心:“你家没人来接你?”

小伙子得意地笑了,“为了我娘有个惊喜,我打算走十里地悄悄地进村。”

车在小站只停一分钟。外面的空气冻得发脆,雪地冻得像镜子一样,在关上车门之前,郑嫂把自己灌满热水的茶瓶,拧紧盖儿,抛给了他。

郑嫂没有对他提起,自家儿子这年也上大学去了,大学所在城市还不在自己跑的这条线上。

修脚师廖师傅

“我来猜猜看,你做啥职业,猜中了,给你打八折。”

这是修脚师廖师傅每天工作中最爱玩的游戏,而且,神了,他屡屡有给人打八折的机会。

前些天,有位海归,刚回来做艺术品策展人,被朋友拉来修脚。袜子一脱,廖师傅就叹一声:“您从前当过搬运工吧。”

对方耸然动容:“师傅你是怎么猜出来的?”

老廖不说话,开始拿出一整套消过毒的修脚工具,细细打磨那双从意大利皮鞋中释放出来的脚。那是一双怎样饱经沧桑的脚啊,脚面很宽,五趾分得很开,脚底下长了厚厚一层硬茧皮,一直包到脚的侧缘,就像穿了一双硌手的硬袜底。一看就是体力劳动者长期负重才有的脚型。那男子告诉他,15年前初到英国读艺术品鉴赏专业,交过最贵的学费,袋中还剩400英镑,不忍心再向家里伸手,就找了一份为面包坊和比萨店送面粉的工作。每袋面粉30公斤,要从车上扛到店家的仓储阁楼上。他清清楚楚记得,那家开在老宅里的面包坊,通往阁楼的木楼梯有46级,每走一级都要小心调匀呼吸,以防闪着腰。木楼梯在他脚下发出巨响,就像狄更斯小说里的暗黑场景再现。

他7年后学成,进入艺术品拍卖公司工作,接老父母到英国探亲,父母坚持要看看他从前打工的地方,他们见到了那段笔直的陡楼梯,母亲无声地,一节节抚摸着浸透儿子汗水的楼梯扶手,热泪盈眶。

老廖还见过一位20岁的高个姑娘,穿着一双安妮宝贝般的绣花布鞋,脱掉鞋,双脚已出现拇内翻倾向,大拇趾严重向内侧偏斜,几乎搭到了二拇趾底下,大拇趾底下的鸡眼又硬又痛,老廖在修脚前帮她拨开所有的脚趾放松,那姑娘压着嗓子呼痛,那是一种既痛楚又舒心的哎哟声,老廖说:“做模特有一阵子了吧,爱美,平时也穿高跟鞋,脚痛得受不了才到我这儿来,对不对?”

那姑娘惊讶极了,她是学生,业余做车模三年了,天天站在豪车旁拗造型,笑得脸僵,脚上是刀子一样尖锐闪亮的高跟鞋,一天穿下来,脚胀得鞋帮子都嵌在肉里,拔都拔不下来。脚痛,锥心地痛,深切体会到美人鱼变出人腿后“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的痛楚。

老廖修完脚说,回家多穿布鞋吧,这种橡胶底的还不行,要到乡村去找那种千层底的手纳鞋,养脚。才二十来岁,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呢。

来修脚的人,多是年轻人,难得见到中年人陪着白发苍苍的父母来的。那天,见到40多岁的男子陪着60多岁的父亲来,老廖把那老父亲的枯树桩一样的脚捧在膝上,打量片刻,脱口而出:“您老干了好多年架子工吧?”走动时脚心如鹰爪一样紧握着杠子,如此,摩擦出来的硬脚皮才罕见地长在了脚心那块。中年男子说是,父亲干了20多年的架子工,建房子前,装架子,像鸟一样在铁杠子上移动,一层一层往上叠搭;房子建好了再一层层往下拆,现在就要告老还乡了,特意带老爸来把城里人享受的物事享受一遍。

老父亲问,修一次脚,多少钱?

中年男对老廖使眼色,抢着说:“20元。”

老爷子就叹息太贵。老廖那天,费了大事,才把老爷子的脚心修软和了,连脚弓都显了出来,他说,这样老爷子走长路就不会震得脑壳疼。中年男凑上来看,一面还很仔细地问老廖手上各种各样的修脚工具都叫啥名字,怎么使,老廖明白这当儿子的学会了要回去为爹娘服务,就尽量放慢了手上的动作,一步步讲给他听。末了,还告诉他修脚工具在扬州哪些地方有卖。

中年男知道他看出这是一锤子买卖,有些不好意思。

老廖说,没关系,这世间,有心为爹娘修脚的儿子,少而又少。

绣娘锦云

“忘了这千针万线,是怎样一个缘起”,这是绣娘锦云的QQ签名,几年都没有变过,一看就知道,说的是双面绣的藏针术——不管是正反一致的双面绣,还是异面异色绣,你都是看不到线头的,绣娘们用垂直于绣面的针法,将开端与收尾的线结都藏在那半透明的丝帛中,不露痕迹。

锦云到现在还记得,她十年前绣的第一幅作品,是一条金鱼,绣金鱼鱼尾,一根花线要劈成12丝来绣,排针要虚不要密,才能表现出金鱼尾巴的那种虚无飘渺的美,绣出一种透明的颜色荡漾在水流里,也是一种思绪荡漾在自由虚空中,恍若有情又恍若无意的美。而绣到鱼身,一根花线劈成两半就够了,称为“一绒”,绣织的线条要略粗,排针要密,才能表现出鱼身活泼浑厚的生命力。按师傅的话说,好的金鱼双面绣,要透过鱼身的鳞片,看到鱼的每一次转身和下潜,腹部肌肉的鼓凸,同时要看得出每一片金色鱼鳞的闪光是活的,微有不同。

一条鱼,绣得锦云颈椎病都要犯了。

她后来才知道,为了保护双手灵敏的感知力和微妙的触觉,绣娘们有很多事是不能做的,不能用钢丝球刷洗灶台和锅盖,不能摘菜,不能剁排骨,不能徒手洗衣,家务事几乎一样也不能做。她们也要小心地保护好视力,因为光是我们眼中的绿丝线,就有六大类18种不同颜色的绿,这就要求绣娘的眼睛有异于常人的分辨率,就算是锦云这样的85后绣娘,也不能打电脑游戏,不能过多地看电视及上社交网站,连很多人用来消磨时间的“连连看”,也玩不得,因为连续点击鼠标的动作会使右手发生微小的震颤,使手持绣针的稳定性下降。

好在锦云也逐渐适应了这种恬淡安宁的生活。为了养出绣娘心中必要有的那种纯澈的静气,她尝试用小楷抄录唐诗中的五言绝句,已抄了300多首;尝试把宋元明时期的古画临摹本拿来一张张揣摩;又尝试听半世纪前的慢歌,以及大量近几年才被音乐工作者发掘出来的古琴曲和古筝曲,总之,她在刺绣之外所做的事,只有一个核心,就是把心中的焦躁滤清。在她学艺的这七八年内,这些努力甚至都改变了她的样貌——她现在连脸型轮廓都温柔了,眉毛变淡,很有点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姑苏人家的闺秀气。

去锦云所在的工作坊看她的新作时,正逢锦云在接待盲人学校的孩子们,虽说对绣娘们来说,双面绣作品是只可远观不能触摸的,因为就算手洗得很干净,很少有油脂,手上的指纹对绣品的表现力也是一种伤害——摸多了,金鱼鱼尾的空灵感就消失了,猫身上有体温、有呼吸的绒毛感也会消失。但盲人学校的带队老师,也是锦云的闺蜜,央求锦云拿出她的作品来让孩子们感受一下,这些失去视力的孩子们,如果不用指尖,怎能感知花的肌理和叶的脉络?

听了这些孩子的遭遇,锦云很动容,破例拿出了四幅屏风让孩子们触摸,这是她最得意的作品,绣的是荷与水禽、荷与鲤鱼,荷与鹤,荷与蜻蜓。荷叶的光影转侧,荷花的浓淡变色,都用丝线表现得栩栩如生。孩子与老师有这样的对话:“这朵荷花的花瓣,比我刚才摸的那一朵薄。”“对,它的颜色也变淡了,它将开谢,你再摸摸看,花芯的莲篷头也结出来了。”“这片荷叶,很大,很厚,很老……”“对,你再摸摸,老荷叶上,是有白色的霜粉的,摸上去感觉有点像丝绒,水份也偏少;嫩荷叶还没有舒展开,上面有皱皱的突起;等它刚打开时也不会有丝绒感,比较透和薄。”

孩子露出“我终于明白了”的笑,绣娘锦云看到那笑,眼圈忽然红了。

冲茶师小魏

“自从有了我们冲茶师,你们江浙一带的人才敢说,麻辣不放重一点,算什么川菜!”

一说起这话,冲茶师小魏一脸洞明世事的可爱:“你们江浙人哪,做人那样周全绵柔,心里头哪能没攒着一股子刚猛辛烈之气,总要借着吃川菜发散发散。”

吃了麻辣嘴里像过了火一样,怎么办?没关系,有盖碗茶伺候,冰糖、老坨茶,新上市的龙井和碧螺春,都是败火的。小魏带着他的家伙——一把长嘴铜茶壶满场转,眼见哪位食客中了一颗花椒或一只烤焦了的朝天椒的暗算,脸上升起红云,头上在一瞬间满布汗珠,不由自主掀开碗盖,一句“得罪”已在背后响起,小魏眼到手到,一个“泰山压顶”,一股子白亮的水已冲入盖碗中,茶叶承接了这来自高处的冲力,飞快地在碗中旋转、上下浮动,一到七分满,小魏迅速放低壶位,来个“仙人指路”,手一抬,水已收住,客人转头看去,盖碗里的茶竟是碧绿,一点泡沫也没有起,桌上干干净净,一滴水也没有溅出,忍不住喝了一声采。

小魏有两只铜茶壶,由我们这种外行看去,壶嘴都有一米长,但小魏纠正说,一只壶的嘴长95公分,另一只是80公分,与外行们原先的设想不同,壶嘴更长的那只是冲绿茶而不是坨茶的,“老四川人爱喝的坨茶是一种紧压茶,剥开绵纸就像一粒纹理粗犷的大衣纽扣,非得滚水才能把那股老香激出来,铜壶嘴的散热很快,一般来说,100度的滚水经过快一米长的壶嘴降温,到茶碗里只剩85度了,冲你们江浙的绿茶正好,冲坨茶就有点力道不够——老客一喝就知道,没有果香或老橄榄香。”

小魏于是不惜力气,偏爱用壶嘴稍短的铜茶壶,完全以抬高壶的位置来解决激活茶香的问题。我们以为他那些幅度很大的动作,如金鸡独立、怀中抱月、百步穿杨、海底捞月,都是为了好看,其实他可不全为了表演,“就为了把中档茶,冲出高一等的口感。比如中档的炒青,如何压住里面的青草气,再比如中档的坨茶,如何冲出近似老普洱的板栗香,这全靠我们冲茶师私下里琢磨。”小魏的冲茶招术好多都是他独创的,都发源于武术,要冲得好,底盘要扎实,所以无论工作到多晚,一到早上七点,就像身体里有个小闹钟一样,小魏就醒了,起身后马上在酒楼后面的院子里练上一趟子剑:“我师傅说,还是剑好,要把所有的精气神,贯注到剑刃上——那才是你的冲茶水柱。”

最近一次去川菜馆,没见着小魏,老板说小魏歇年假了:“坐飞机回成都去喝八天茶,奢侈啊。”我们就去查看小魏的博客,果然见他在一家一家地换地方喝茶,春天的成都,人都在露天晒太阳喝茶,到处是油亮的绿叶,西府海棠每一片花瓣上都有胭脂色,杏花、李花、牡丹,花讯一波跟着一波,开得饶有醉意,让赏花人的眼睛都来不及看;花下有竹桌、竹圈椅、竹躺椅,坐下去每一把椅子都发出老友相逢的叹息,桌上有最普通的盖碗茶,小魏就像一个神仙一样歪在竹躺椅上,朝我们得意地笑。

在小魏的博客上留言,说他是餐饮界最舒泰的打工仔。

一会儿,小魏的回复来了:我心里头舒泰了,冲出的茶才能让客人也喝舒泰。回老家看看这边的师兄弟冲茶,他们现在都是拼茶大师了,两种茶叶拼出来的盖碗茶,既鲜醇又经泡,从第一遍到第五遍,回甘都涌满喉头。冲这种拼茶,人家能左右开弓,同时用两把壶一高一低地冲,那种潇洒劲儿,也只有成都的地气才能孕育出来啊。

一个意趣盎然的人,才对手中这小小的技艺抱有永恒的兴致吧。

旧书店主人

“明明是新书,为啥叫旧书?”

别看店主人埋头看书,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这话他入了耳,妥妥贴贴地回说:“当然是二手书,有八九成新而已。最近的一次,为挑书我过手了五六千本,手上没有一丝划痕。若是新书,你试试看,有些新书的纸页,跟剃刀一样锋利。”

他说得没错,八九成新,也是旧书了,纸页的边缘,手指抚上去不再嚣张锐利,而变得和融温润了。这种触感,让整个书店的气质,变得说不出的随性温存,很有中年的味道。来翻书挑书的客人,多在30岁以上,男性居多,穿西装的少,穿中式立领夹袄的多。他们立在狭窄的过道里默默地看书,店主人坐在旧风琴改装的收银台后默默地看书,两不闻问。

这里倒不像书店,而像是一个藏书万册人家的书房。

书的排放没有去刻意地分门别类,反正书店也就十平米的样子,四壁垒书到顶,中间是矮书台,漫画、史学、博物、旅行、建筑、音乐、美术,一个浸透店主人个人趣味的大江湖;在网上炒得热轰的所谓热门书,假大空的成功学,虚虚实实自相矛盾的养生论,印刷粗劣的教辅书,急功近利的考级书考碗书,都没有,最便宜的书,5块,最贵的书,35块。这样无为而治的经营,还能活下来?事实是,我刚到南京时它就开张,书店消消停停活了十七八年了,每隔大约半个月,就有十包书补充进来,晚上9点钟的时候,店主人蹲在门口开包,把他从各个渠道搜罗来的书上架。

我在里面买过依照大英博物馆的鸟类标本工笔写绘的一本博物图谱,是十年前上海一家出版社出的,可以看出国外博物画家的耐心——每一根禽鸟的羽毛都有着微妙的变色,而且看得出山禽羽毛上的油脂,远不如水禽多,但背羽的流线感更强;过了约半年,就在前一本书插放的位置,找到这套书的第二本,是工笔植物图谱,在上面,我第一次看到野玫瑰近乎哀愁的颜色,和野玫瑰果的形状,也头一回感应到“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并不是人类赋予花鸟的情感,而可能是花鸟本身所拥有的情感,好的博物画家,可以比数码相机更确切地发现这种情感。从版权页的介绍来看,这套书有六本,还有四本在哪里?店主人说,我也在找,要看缘分。

熟悉后问过店主人,旧书们的来源。店主人说大体上有三种,一种是各大出版社的清仓书,“真的要到他们的仓库里去挑,从没有人看过的书,几季的梅雨一过,书页间就不再紧实,而是变得疏松了,拿在手上也没有冷冰冰的簇新相了。好书不一定能在传统的营销渠道走得俏,因为那种地方的买书人,不一定真爱读书,更不一定是书痴。”一种是专收旧书的人论斤称来的,这种能挑的就比较少;还有一种是藏家的后人要搬家,要结婚,赶着把祖辈或父辈的藏书给出清了,知情人会通知旧书店主人去挑书,“这种情况一般会大丰收,但打包时心里很不好受,藏家的心愿,本是滋润儿孙的精神世界,谁知儿孙根本不想要。还好,有我们搭个手,藏家的心血到底没有化作纸浆。”

最近一次去,结账时发现收银台有点小变化,旧风琴夹放琴谱的地方,放着几个迷你小像框,以为是店主人家人的照片,拿起来一看,才发现里面夹放的是藏书票,木刻的和剪纸的尤妙。

出了门,发现店招换了个纸灯笼,一侧写着两个篆体字,为“万象”,是书店的店名。走出很远,那两个字还在细雨里发出温润的光。

领舞者苏老师

广场上,新加入的舞者提前了半小时来,苏老师给她们单独开小灶;身体最弱气色最差的那个新学生,苏老师就站在她旁边,手势、眼神、脚步,不急不慌地放慢半拍,等着她赶上来。苏老师发现她罗锅着背,神色卑怯,就笑:“我也是乳癌患者,15年前,医生把我左侧胸大肌的一部分和腋下的淋巴都切除了,我一时也不能接受自己这样高低不平地残缺着,后来装了义胸,还觉得自个不是原装女人,很自卑。但你看,跳了十几年舞,我把自信都找回来了,你也挺起胸来好不好?”

说完,苏老师就辅导别人去了,她后来悄声对我说:病人的自尊心都十分脆弱,很多话也只能点到为止,让她自个儿慢慢想通。这也是她当年组就这个广场舞蹈队时,为什么力排众议,要让健康的中老年女性也加入的原因,“一个群体都是病人,气场就不对,教多少阳光灿烂的舞,都没法让她们全身心投入。健康女人也加入,舞蹈就不负担康复啊、与死神赛跑啊这样的义务,光是舒活身体,愉悦精神,这就对了。”

苏老师自己,因为编了几十支舞曲,又要教又要跳,身腰灵动,朝气蓬勃,两颊透出的红晕跟少女一样,若不为说服新学员,她也没空去想自己曾是重病号了。

晚7点,所有的舞者陆续都到了,姹紫嫣红的薄毛衣,磊落的阔脚裤,坡跟鞋,年纪从40岁到70岁,应有尽有。苏老师今日选的8首舞曲都带点新疆风格,准确地说,是带点阿尔泰风格。腿上小跑圈的动作特别多,后退时伴以手臂的伸展和摇动,腰倒是扭得一点也不缠绵,而是带着一点大大咧咧的侠士风。“这个么,你骑过马就明白,哈萨克人一天十几个小时在马背上,对腰部是个很大的负担,腰扭过了就闪着了,所以她们是颈肩的动作特别繁复妩媚,比荒原上的蛇还要灵活。大家看,像这样抖肩,加上颈部的小动作,再加上眼神,就把马背上小女生的惊奇全表现了出来。”

苏老师一面解释一面示范,她特别擅长以生动的比喻让大家记住动作的要领,比如同样是手臂的动作,一个被她解释为:“这就像蛇突然伸出信子,去亲了下旁边的一朵花;记得手臂是蛇身,要带点懒洋洋的风情;要把全副的精神集中在指尖上,那才是蛇信子,能让那朵花醉倒。”另一个被她解释为:“按下葫芦起了瓢,瓢浮起得很快啊,所以大家点按的动作要特别轻快,瓢下面是空的,所以不要用上臂的力量去按,咱又不是楚霸王跟人拼力气,只要手腕灵巧地拍打使力就可以了。”

说到“楚霸王跟人拼力气”时,下面学舞的妇女哄然而笑。这8首舞曲苏老师都已教会她们,这一次是抠细节。但苏老师奇妙的地方就在这里,她抠细节可不是让人把动作定格了她一个个来扳,说完要领她就放音乐,带着大家一起跳。新加入的舞者笨拙地跟着比划,但眼神逐渐不那么拘泥了。

这恐怕就是苏老师的高明之处,她想方设法不让人紧张,她是让音乐和动作的潮水和节拍携裹进所有的人,让她们度过这春风沉醉的晚上,她做到了。

这些身材早已不苗条的舞者,动作中突然出现的调皮和得意,是这样动人,有时一曲终了,真有围看之人鼓掌。那一刻,你会感应到,她们中间三四十年为家庭的操劳付出,并没有让她们的心长出茧子来,并没有磨灭她们身为女人的微妙快意和鲜灵感触。

她们的一部分永远是少女。

消防员小张

张伟驾驶的1号消防车刚在小学校园里停下,他的三个老朋友,小虎、小宏和小亮就从一大群欢呼惊叹的小学生里蹿出来,猴在了他身上,张伟露出了长兄对幼弟的那种微笑,挨个揉搓他们圆溜溜的脑袋,对我说:“上次消防宣传进校园,这三个小家伙就是活跃分子,提问千奇百怪,上车啥都要摸,临别都要哭了,就盼着我们能再来。”

的确,在孩子们眼中,消防员就是和平年代的英雄。张伟特别符合他们眼中的英雄形象:身胚壮实,寸头短到能见头皮,皮肤黝黑,牙齿和眼睛闪闪发亮,对任何难以完成的任务都大声答“是”;表演爬墙时如壁虎一样灵活,眨眼功夫就在五楼窗口腾跃入室;能顺着云梯的臂展跑动救人,要知道,那可是在80米或100米的高空,抬手可摸到云朵,平常人,光是站在云梯上,也会头晕胆战的吧;他们还能用液压扩张器把车祸中挤压变形的车门拆下,把伤员抬出;还能在湍急的河心救人——在张伟播放的视频上,孩子们看到消防员拿着类似手枪的器具向岸边射击,只听砰地一声,绳索一端就能固定在岸边,另一端系于消防员腰上,消防员就像鲛龙一样入水了,像007一般帅;摸到落水者,在夹抱着他往岸边游之前,消防员快速给落水者系上氮气救生腰带,张伟解释说,千万别小看这根橙色腰带,腰带一端有个小小的金属氮气瓶,能瞬间将氮气充满腰带。腰带体积小浮力大,足以让胖子也浮上水面,不像一般的救生衣,很容易被河里的急流冲走。

小男孩们抢着与张伟合影,还说长大后也要做消防员。张伟只是微笑,他后来对我说,要是孩子们再看下我们平时是怎样训炼的,估计有些人要打退堂鼓。

光是穿个消防战斗服,恐怕很多人就受不了,从头到脚结束好,规定时间是20秒,在火场,时间就是生命,从接警到到第一辆消防车出发,时间只有45秒,穿衣稍慢,还没等上车,消防车就已经开走了。平时,消防员们每天还要负重跑3000米。张伟向我展示了自己的装备:头盔1公斤,腰带、腰斧、救命绳、安全钩共3公斤,战斗服、战斗靴共3.5公斤,呼吸器11公斤,防爆电筒1.5公斤,总计20公斤。如果进火场,战斗服里要加内胆,呼吸器里要灌氧气,那么负重至少要50斤。

四月,天还凉着,张伟跑完圈都汗气蒸腾,脱下头盔,头发茬上的汗珠亮晶晶;要是七八月份,跑完圈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靴子里都倒得出汗水,非得这样累不行吗?非得!大热天救火,火场前沿,水枪喷出的水雾温度都近100℃,没有极好的体能支撑,恐怕不是你去救人,而是战友要分神来救你了。

生平头次出警,就是一次考验,在惊心动魄的救火中,张伟的面部汗毛和眉毛都几乎燎没了。那一刻他终于懂得了教官所说的:“一旦到了火场上,你们就会怨我平时为啥不对你们再严些。”从火场一回来,张伟就开始写遗嘱,以后每年改写出一份新遗嘱,他20岁入伍,至今12年,就写了12份遗嘱,他经历过遗嘱越写越长的过程,26岁后,遗嘱开始越写越短,“近三年的遗嘱改动都很小,我的一个战友说,哥,你终于成熟了。”

张伟说着他如何时刻准备着向死而生时,格外心平气和。他让我见识了勇气并非是激情,而是深思熟虑后的宁静,如此,就算去了危险的旋涡也能泰然自若、岿然不动。

包子王

一到肥大脆嫩的春笋上市时,同事小纪就不在家吃早饭了,他会放弃坐地铁直达单位的惯性,先坐一辆穿街走巷的迷你公交,到老王那里吃包子,喝一碗荠菜粥,再沿着秦淮河畔的栈道走七八分钟,享受一下吹面不寒杨柳风,再回到地铁线路上来。

让他改变行程的,不但有秦淮河岸鼓出叶芽的河柳,还有老王只做这20来天的应季包子:春笋腊肉包、霉干菜肉丁包、马齿苋香肠包。

就是一两块钱的早餐包子,能有多大的吸引力?小纪就说了个事:老王有一回路过逸仙桥,看到那边的市民广场有人玩大石锁,玩家三月份就穿着短袖小褂,露着鼓鼓囊囊的肱二头肌,看他们把几十斤重的大石锁抡得生风,老王也心痒,想上去试试,刚惴惴地开口,人都用“你真不晓天高地厚”的神情睨他,默默让出一个够宽的圈子来,生怕老王脱手砸中自己。但老王一上手他们就呆了:中号的大石锁他能玩得溜圆,这穿夹袄的小老汉是何方神圣?

老王就笑:我还有二两力,那是在南京城剁了15年包子馅练出来的。

老王的包子,哪怕是最便宜的一块钱一个的青菜香菇包,包子馅都得手剁的,为什么不用绞馅机?老王大摇其头:绞馅机省力归省力,一绞,蔬菜的汁水都出来了,包子馅等于都是菜渣渣,木渣渣的纤维塞牙不说,还含不住油脂和香气,少了那种清鲜松软、绵柔甜润的味道。手剁的馅芯,蔬菜的汁水有一半含在里面,包子上笼一蒸,里面会稍微有一点灌汤效果。

老王一年到头做青菜包子、老豆腐包子、萝卜丝包子。他那个只有四平米的包子铺,黄金时代是在春天,万物如吹哨子一样绽开蓓蕾,春笋肥了,马齿苋蹿出了肉嘟嘟的叶子,太阳加大了它的热力,老王老婆撑出的竹杆上,霉干菜一挽一挽地挂着,被晒出了暗红的调子;腊肉香肠早已被阳光和风熏出了紧瘦的奇香,但还没有出油变哈,一切都恰到好处。

老王的喜悦体现在他的剁馅声中,春笋要在沸水中煮去涩味,可像剁白菜一样粗切细剁,剁起来万马奔腾,擦擦作响;马齿苋在沸水中烫一下,剁前要细切,然后粗剁一下,尽量含住汁水;霉干菜是剁不动的,完全靠手劲细切,饶是老王这样的熟手,切完一天要用的霉干菜和腊肉,手腕也酸软,老王手头有一本《水浒》,是说书人整理的本子,已被他翻到毛边,他笑说,自从切过霉干菜,就晓得郑关西何以熬不住大怒——鲁智深命他细切十斤瘦肉、十斤肥肉,又加十斤软骨,细细儿把他的横劲儿挫去十分,这等“消遣”,谁受得住?

老王这人“轴”,包好的包子非要24个褶子,少一个也不行;包子馅还得丰满,透过包子皮,能看出春笋腊肉包嫩黄中夹杂暗红色,马齿苋香肠包是暗绿中夹杂水晶红白。他还有一样“轴”性子——早上最后一屉包子,说什么也不卖与路人,得留着,他留着等谁呢?

九点半光景,他要等的人摇摇摆摆来了,三月艳阳天,还戴着棉帽子,穿着灰棉裤,都是须眉皆白的老人,他们两三相约,说要出了老年公寓透透气,看看街景,都八九十岁了,护理人员最多许他们在无人陪伴的情形下走出500米,他们就来老王的包子铺互相做东请客。老王收的钱,青菜香菇包五毛一个,马齿苋香肠包八毛一个,还是15年前的价钱。

要是他们乐意,老王会拿出家里的粗茶给他们泡上一壶,陪着说说话。老王只是简单地说,谁没有老的时候,老了,就没人愿问你想要什么了,和谁在一起,吃啥饭,这多可怕;这些老年人,以前有地位有学问也好,没地位没学问也罢,如今谁羡慕谁?能走出这500米去,能硬硬朗朗地吃下两只包子,能花五块十块请个客,能有说得上话的朋友,就是福气。干嘛不让他们的福气长一点呢?

蜘蛛人

“仰头看,那叔叔是在拍电影吗?他是蜘蛛侠吗?”

“唔,他在洗大楼的窗户,他是勇敢的蜘蛛人。”

那天落雪未化,整个世界做梦般地安静,蜘蛛人小马在清洗一栋10层楼的酒店,降到楼的半腰,听到小男孩和他老爸的对话,仿佛为了响应那个孩子的崇拜之情,小马用脚踢蹬窗台,吊他下来的粗绳马上摆荡出一个绝妙的弧度,眼看钟摆一样的他,就要撞上玻璃窗,他手里的刷窗器已经送了出去,抵住窗子,就像书法家气势磅礴的中锋一样,从上拖到下,窗的左侧,眨眼间已被刷尽了尘埃。

小马无端地觉得电影《蜘蛛侠》的编剧一定是干过他这一行的,他18岁就开始清洗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到现在10年了,亲眼见证了这座城市的长高,20层,30层,40层,现在50层以上的超高楼也比比皆是,做为一名蜘蛛人,他面临的挑战也越来越严峻,高空的低温、风速带来的摇摆,大厦里面的人莽撞的开窗动作,给他带来的风险,不亚于直升机驾驶员要在一小块悬崖上慢速悬停。小马说,一开始,在高空中清洗三层楼的窗玻璃,耗去的体力可以在中低层清洗10层楼。紧张,低温,还有高空的风速带来了奇怪的干渴感,不只让他喉头发紧发腥,连两只眼睛也像被抽打了几十下的乒乓球一样,充满了干涩感。

小马一度想离开这一行。他的师傅为了让他在半空中放松些,想尽办法,包括在他右侧下方擦窗,承诺一旦小马有事,他可以及时摆荡到他的下方来救他。小马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你以为你是阿汤哥或成龙?”

这天,擦到一半,师傅拿着对讲机,对上面放绳的人吼:“别放绳子了,我跟小马要休息一会儿……不用把我俩都吊上去,就停在这里好了。”师傅叫小马摸摸自己的衣兜,小马啼笑皆非地掏出一根棒棒糖,于是师徒俩悬停在半空,各自吮吸一根棒棒糖。那是埋头擦窗的小马,第一次有闲情眺望这座城市,这洗得明晃晃的大搂,在微微的摇晃中,他看到了什么?在四方形的广场上,急速变幻流动的云朵出现在镜子般锃亮的玻璃幕墙上,倒映的蓝天如一口深井,无数的云朵仿佛从深渊中蹿流出来;接着,熔岩般的夕阳出现在东边的楼宇上,在某扇窗户上,像缓慢流转的火球一般旋转出火焰,那火焰逼得小跑马眯起了眼睛,他感觉到那光线在睫毛的缝隙间跳动,就算闭上眼,那眩目的夕阳也在他脑海里烙下一个暗绿的印子。

只听师傅在喊他:“小马,睁眼啊,睁眼啊,你看鹰!不知从哪里来的鹰!”

小马猛一惊,眼皮都跳动了几下,抬眼望去,果然,那楼宇围成的深井里,不知何时误打误撞飞进了一只鹰,它显然是被这玻璃幕墙组成的洞穴或深井搞懵了,它在无数块玻璃上看到自己的侧影,如坠梦境,小马甚至能感觉到它所扇出的焦躁的气流,这是一只幼鹰吧,如初入社会的年轻人一样带着无名的渴望与不安,以及那种不知出路何在的淡淡忧伤。鹰在迷茫中翻飞良久,直到夕阳缓缓吐出紫色的余烬,终于,鹰走了,它找到了这铁桶般的包围间的缝隙,呼啸而去。

不知为什么,小马在那天工作结束时,找到了久违的安宁感。

现在小马的主业还是在刷洗高楼的玻璃幕墙,淡季时,他会到广西去当洞穴探险游的向导,在广西,有深达百米的坑洞在等着探险家和摄影师们,如大地上的一只只绚烂深瞳,小马腰系保险绳率先下探到坑底,用头灯照亮洞中的一切,喜阴的植被结出了妖冶的果实,彩色的石钟乳,灰褐色和灰紫色的燕子窝,地下河,成百上千的蝙蝠,还有偶尔蹿出的一只鹰。

走了这么远,小马见到鹰时还疑心是旧友重逢——是他20岁那年在楼宇间见过的那只鹰,别来无恙?

炒茶人老邱

清明前,西湖边云龙狮虎梅等诸山峰的鲜叶一下来,老邱就该忙了,茶庄的主人挨个让老邱去表演,老邱开始吃素,连大蒜、葱姜和韭菜,都不许老婆买进门了:“炒茶师傅身上沾了浊气和冲腥气,茶客的鼻子闻得出来。”

与其他地方用竹茶帚在大铁锅转圈拨压,让鲜叶萎凋并整出条索感不同,西湖龙井的芽叶更为细嫩,规矩出来的形状是偏平如梭,如黄绿的小鱼干在春天的光色里畅游,还不能有多少毫毛,竹茶帚那样粗暴的制茶器具是不能用的,只能以手接触三四百摄氏度高温的炒锅,将茶直接炒出。当然现在也有炒茶机了,炒出来颜色十分鲜翠,不像手工炒制的那样微微发黄,不过真正的茶客一看一嗅一尝,就会知道谁是上品——机器炒茶时茶汁很容易被压出来,而且在轰隆隆的滚动抛散声中,水汽散尽,茶香也散得差不多了;而手工炒茶是一种慢工出细活的道行,真正的高手可以将浓郁的香味和醇厚甘爽的香气一一含包在芽叶内,可经贮存而不走失;经过半个春天的贮存,手工和机器制法的差距就越发明显,机器炒出的茶,鲜翠色暗淡下来,寡薄的青草气,却越发冲口。

我去看老邱炒茶,感觉他像入戏的演员一样,抽离了自己的灵魂放在角色中,完全不似平常那样亲和。而他的动作恰似舞蹈,抓抖不休、搭拓如瀑、推捺有度、扣甩相错、磨压生香,你会发现那双粗大的手好比在跳双人舞,一会儿如男主角,骨节手腕都使劲,动作跳跃矫健,富于阳刚之美;一会儿如女主角,如雀翎般沙沙抖动,轻盈中有说不出的娇媚,眉梢眼角都是情。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为何同样品质的鲜叶,经老邱一炒,价格能比别人每斤再高个两三百。他的手与茶谈了一场恋爱,我们才能喝出那股不老的鲜洁与甘醇。

老邱的徒弟跟我解释师傅每个动作的含义。“抛”的动作要如绿泉涌出,炽热的茶叶快速松散,连抛三五下,水分散发掉,鲜叶的温度就降下来,以免出现焦苦气。“压”和“推”的动作是为了把鲜叶压出小鱼干似的扁平,并令它身腰挺直;为了磨去茶芽上的茸毛,边推压,还要边增加手、茶和锅壁间的摩擦,这就是“磨”字功,可以让茶芽光滑,倒入茶勺时甚至能听见爽洁茶芽碰撞时发出的簌簌声,这是有毫毛的茶叶所不能比拟的。“抖”的动作要象孔雀求偶时摇动满身羽毛一样轻灵,这是最考炒茶师傅功力的一个动作,光压不抖,而且使力过大,能把特级茶炒成二级茶,因为茶叶的形状会特别紧密,过紧就僵死了,冲泡后,一芽一叶完整而不饱满,无法在三分钟之内在杯中上下蹿动,然后稳稳地站在杯底,旗枪林立,它会横卧在水面,茶就炒坏了。“抖”这个动作是为了卸去三分压磨之力,让那仅有的一片叶牢牢拢住芽心,里面又是透气的,有利于冲泡时香气的发散。

老邱炒出来的茶,不等茶庄主人收进去,一出锅就被围看者买了。听某个兴奋的购买者打电话约人“明天就来尝新茶”,老邱突然说,你买茶庄里的茶吧,我今天手感特别好,你别糟踏了我的茶。

那人就被定格了,老邱放缓了口气说,你不知道新茶要放两周,去去鲜冲气,喝了才不伤脾胃?

那老板模样的人一脸尴尬:我知道,我等不及。

老邱转头对茶庄主人说:心里头这样焦躁的人,多好的茶他也喝不出味道,把他那二两茶卖给后一位。言语间满是手艺人的清高自许——我这身本事,只卖给懂的人。他不配。

药剂师

每年年初,这所著名中医院的医生,都要去竞争“巴菲特的午餐”——争取跟国宝级中医邹老先生抄方学习的机会,上到副院长和博导们,下到来实习的研究生,人人可以提交申请,一旦被邹老选中,只需跟着邹老执弟子礼,邹老开方,你记录,至于能对博大精深的中医悟到多少,全凭天赋和用功。因为病人实在太多了,网上挂号要提前半个月,不会上网的人抱着花棉被,凌晨三点就来排队,邹老上午的门诊,要看到午后两点才结束,基本没有机会跟抄方的助手说话,饶是如此,连博导们都说,这个学生当得值,跟着邹老抄方,如入宝山,每天都有豁然开朗之处。

这样的机会,本不属于药剂师,但高明偏要去试一试,他在这间举目都是博士的三甲中医院,学历算低的,但他很有心地收集了邹老的三副冷僻方,用小楷恭录,夹在申请材料里。邹老一看,就说请他来做一二月的抄方助手:“这笔字,有沉潜气,一看就是个做中医的好料子。”

高明就去抄了两个月的方子,抄完,回药剂房上班,他回来的那天,照例7:20就去更衣室换上一脚蹬的黑布鞋,所有的伙伴都对他一声不响回来了表示惊诧,被国宝级专家收为弟子,是个院内调动的好机会啊,为什么还要还来配药呢?

高明笑笑说:“刚当药剂师那会儿,一天走下来腿抽筋;如今是一天不走腿抽筋,我都两个月坐着没走了,做梦都想着回来闻草药味。”

果然,两个月没在药柜间像狸猫一样快速、轻悄地走动,重复数百上千次开抽屉秤药的动作,高明配药配到上午11点就两腿胀麻,并如灌了铅一样沉重,而这个时候正是配药的病患最着急的时候,有人急着要去小学门口接孙子,有人惦记着要招待客户吃工作午餐,有人担心病人今天的药就要续不上……种种焦燥一触即发,取药人焦灼的眼神鞭子一样抽打着高明他们,每个人脚下都越走越快,更年轻的药剂师走过高明身边时说:“师兄你行不行,吃不消要说话,要不,你手上那几副我们替你配了。”

高明额上已走出了密密的汗珠,他疲累地笑:“禄口机场还没有走到呢。”这是药剂师们的一句玩笑话,意思是要做一个合格的药剂师要有一双铁打的腿,因为一天在数百个药材抽屉间兜兜转转,走过的路都够从市区走到机场了吧。

饶是忙碌,高明也没忘检视药方,十几味中药材的颜色、气味、药性和配伍,一一撞入眼帘,忽然,高明被某味药“硌”着了,“这味药不对,你去找你的医生,就说药房高医生说的,请他再斟酌一下。”病患是个老实的死心眼儿,为他的医生争得脸红脖子粗:“哪儿不对了呢?怎么可能不对?医生还会没有你一个配药的能干?”

高明不理病患的讥诮,他知道病患急于拿药走人,但方子里的这味药很明显是用过了,是一着险棋,高明耐心说服患者,甚至不惜抬出邹老的旗号:“我是我们院最厉害的国宝中医邹老先生的弟子,刚跟他进修回来,这消息你的医生也知道;快去,迟一会儿医生就下班了;如果你的医生吃不准,就让他找他的科主任。”

病患将信将疑地去了,旁边的药剂师说:“师兄,你又要得罪人了。”

高明只是笑笑,他记起邹老的叮嘱:“回药剂房去,那里才是对病人用药的最后把关。”

12点半,12点三刻,13点,高明去换了一双布鞋,原来那双鞋,都被脚汗泡得走了形;他把袜口向下卷了一道,发现肿胀的小腿上,已被袜口勒出一道深印。高明洗手消毒,再次回到配药台上,就这么一小会功夫,窗口的大浆糊瓶下,排队的病人又压上了三张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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