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先秦诸子

上周末,我在上海参加了一年一度的陆家嘴论坛,在欣赏世博会和黄浦江夜景的同时,我也参与了关于当前国际金融危机的激烈讨论,并关注着正在多伦多举行的20国集团峰会。

在机场,我买了易中天先生一本新著《我山之石》。他描述了先秦时期儒、道、墨、法各学派如何解读当时的乱世,并且竞相提出各自的救世之策。作为保守派,孔子认为社会必须回到周朝的封建秩序,尊重长辈,服从社会等级。道家认为整个体系都是错误的,在乱世之后,事物都会回到自然的规律。墨子在当时是最激进的,主张社会人人平等。

这三种思想却都被周朝最后的统治者拒绝了,他们采用了法家思想,主张法治,赏罚并重,权力集中,最终出现了统一中国的秦王朝。由于法家思想被认为不道德和过于残忍,所以没有被主流思想接受。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儒家思想在它诞生的时代并不成功,却成为了中国文化的道德基础,法家虽然被儒家淘汰,但官僚制度还是外儒内法。

最有意思的是,易中天用一家“集团公司”比喻百家争鸣的时代:总公司是一个国家,第一层子公司是诸侯,第二层子公司是士大夫,最底层是平民百姓。换句话说,他用现代的公司治理结构解释了先秦时期的社会阶层。战国时期百家争鸣的焦点是,权力应该趋向于分散还是集中。

我认为,与战国时期巨变类似的是今天全球格局的调整,世界经济增长的重心正从西方转移到东方。

在陆家嘴论坛上,前欧盟贸易委员会委员和英国商务大臣曼德尔森爵士发表了西方对中国崛起看法的演讲。在美国次贷危机和欧洲债务危机之后,西方的自由市场资本主义还优于中国以公有制为主体的市场经济吗?他仍然持有肯定看法,但同时他也承认,政府的强力干预可以在全球动荡时稳定经济。

在看完易中天的书后,我觉得可以把先秦道家和法家之间的论战放到今天:道家相当于自由市场主义,法家相当于国家市场主义。前者相信市场有自发秩序,政府干预会破坏市场;后者认为激励机制和政府监管很重要。

相比于自然科学,经济学的最大难题就在于,经济理论不可能在实验室中复制。在真实世界里,有如此多的复杂因素相互作用,使得大多数理论都无法精确地预测未来。最近的金融危机表明,当出现危机时,鼓吹自由市场的政府仍然会很大程度地干预市场。

这造成的结果是,相对于自由市场主义和国家市场主义理论上的严重分歧,在实践中其差异没有那么大。毕竟,西方最大的银行已经国有化,或者由政府担保和财政支持。

在我看来,坚信自由市场的保守主义者似乎继承了道家思想。他们有些人认为,如果美联储允许贝尔斯登倒闭,那么此次金融危机就不会那么严重,自由市场的纯粹性就能得以维持。但事实是,自从美联储把利率降到近乎为零的水平,并将银行系统高风险的有毒产品转入自己的资产负债表之后,理想的自由市场主义就永远不存在了。

曼德尔森爵士沿用一种典型的外交式语言评论说,没有哪个西方国家会认为中国的崛起是国家市场主义的胜利,但是也没有人可以忽略它的优势。与中国合作是重要的,同时也要理解中国,反过来中国也必须理解西方。但是在相互合作的过程中,明显存在很多误解和分歧,因为西方人认为只有他们的社会具有合法正当性(legitimacy)。

事实上,每个社会都有它自己的历史和正当性。你只要看看易中天对先秦哲学的精彩分析,就会意识到,现在关于治理和合法性的争论其实早在2500多年前就被中国人激烈地讨论过。

15世纪以来,西方国家依靠海上军事力量和新型技术开始扩张,而亚洲国家还是传统的大陆经济模式,处于被动防守地位。

形势在21世纪发生了重大改变,互联网的普及使知识变得没有距离和国界,亚洲的技术正在快速进步。在西方科技领先了很多年之后,亚洲人开始回顾自己的历史和哲学,发现能应用于现代世界的经验,并解释我们和西方模式之间真正的差异和相似之处。

先秦哲学的百家争鸣并不是真有100家思想在交流融汇,其本质是儒、道、法等三四种思想的争鸣。今天,市场经济其实也只有几种主要范式,基本的差异在于权力的天平是倾向政府一边还是市场一边。对这个复杂问题,我们所知道的是,没有一种理论永远正确,而其他理论也不会永远错误。

作者为中国银监会首席咨询顾问和国际咨询委员会委员,清华大学和马来西亚大学兼职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