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工 8期

东东拿起一垛餐巾纸，轻轻一抖，灰扑扑的，又用手掌一拍，龙卷风一样，卷起一撮风沙。妈呀，这餐巾纸能擦嘴？擦一嘴灰，多不卫生？

东东打暑假工，就从折纸开始了。江大胖子对领班说，东东第一天上班，先让他把餐巾纸折了。

三个黑色塑料袋像砖一样码在一起，似一口大黑箱，高至他的肚脐。东东身高一米七八。塑料袋里全是餐巾纸。他把塑料袋里的餐巾纸，一垛一垛摆放在桌上，每垛二百来张，满满一桌。他找来一根扫把长的扁木方，朝桌上的餐巾纸轻轻拍打，才拍三五下，灰雾腾腾呛鼻孔、还有灰尘钻进了嗓子里，他立即抿紧嘴唇，鼻孔也闭住吸气。拍打完，一垛垛拿起来，抖了又抖，再轻轻拍打时，没有呛鼻的感觉了。

领班说，每包十张。可以少，不能多。东东想，绝对不能少，假如一桌十人，少一张，少了谁的呢？虽然只少一张，却是诚信问题，关系到江叔餐馆的信誉。他折完十张就装进小袋里，每袋还数二遍，他要确保百分之百的十张。

阿姨。东东叫领班。

领班是个二十六岁的姑娘。第一次听别人叫她阿姨，一个只比她小八岁的大男孩，脸忽地红了。领班笑说，我有那么老吗？

东东不好意思地笑了。那我叫你什么？

姐。

姐？东东生涩的说，姐，这样折餐巾纸有问题。

问题？什么问题？

没消毒，也没戴手套。东东把刚发育成熟的大手掌举到领班眼前，说，这上面的细菌，会跑到顾客嘴巴上去。

瞎说。从来就是这样折的。领班突然笑了，说，你那是一双什么手？有几万几亿细菌？还能跑到顾客嘴巴上去？

东东认真解释，不只我手上有细菌，所有人手上都有细菌。

东东用手指尖尖接触餐巾纸，捏着餐巾纸的边缘或角。先竖折两次，宽宽的餐巾纸折成长长一条，再横折一次。餐巾纸常常不听他使唤，一次没折好又重折，一张纸折两三次。

领班不高兴了，说，东东，纸上有刺？这样三天都折不完，来，我教你。领班拿起餐巾纸，正一下，反一下，再拦腰一折，折完后，再将肉嘟嘟的手掌用力在餐巾纸上一压，餐巾纸平了，折叠的线痕出来了。领班折了三张，东东一张纸还没折完。东东见领班手掌和餐巾纸全面接触，没有一处不被污染，便急得喊了起来：不行，不行，这样不行，整张纸都被你的手污染了，绝对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东东固执地坚持自己的方法。

东东又发现了问题。餐巾纸上有黑斑点，大的如绿豆，小的似芝麻，像霉斑，又不像霉斑。他把纸拿起来，对着光看，还是看不清是不是霉斑。不管是不是霉点，一见有黑斑的餐巾纸，就将它检到一边。下班时，他身边仿佛有两座小山，左边是折好装进了小塑料袋的餐巾纸，右边是疑似霉点的餐巾纸。左右各占一半。

活祖宗，什么意思啊！领班指着东东认为疑似霉点的餐巾纸问。

霉了。

霉了？这算霉了？

浪费好几斤纸，老板看到会骂人。明天又要安排人重新装，真是活祖宗。

东东见顾客进了上海厅，拿着点菜薄紧跟其后。东东站在坐主人位的顾客旁说，叔叔，请您点菜。坐主人位的顾客四十来岁，圆脸大耳，东东稚声稚气叫叔叔，他一时没反应过来。东东又说了一句，叔叔，请您点菜。圆脸大耳见到东东手中的点菜薄，才明白男孩是要他点菜。圆脸大耳接过点菜薄说：江大胖子这奸商，胆子不小，敢用童工。东东说，不是童工，应届高中生，刚考完高考，老爸要我到江叔叔这里打两个月暑假工。呵呵，怕江大胖子受罚？东东憨憨地笑了。

圆脸大耳一口气点了五个菜，其中有海螺片和干锅驴肉。东东说：叔叔，海螺片不新鲜，没有驴肉。圆脸大耳说，这上面明明写着海螺片和干锅驴肉。东东说，海螺是上星期进的没卖完，驴肉是牛肉代替。哦？！好，好，删掉，不要了。东东说，这两个没写。

其中一个顾客说，学生到底不一样，诚实。圆脸大耳说，江大胖子惨了。

水鱼新鲜吗？东东听不出圆脸大耳调侃的意味，说，新鲜，可以到厨房看着杀，也可以捉到包厢来，让叔叔看了再杀。圆脸大耳说，好，把水鱼捉来。东东捉来了一只活蹦活跳的水鱼，手中还拿一根弹簧称。圆脸大耳问，野生的？东东说，不知道。圆脸大耳把水鱼捉在手中，看了看裙边，又看了看肚皮，后将水鱼肚皮朝上放到桌上，说，它要自己翻过来，就是野生的。水鱼果然没翻过来。

二斤二两。东东说。

圆脸大耳没看秤，说，不看了，我最信任学生。

一个没喝酒的女顾客说，上米饭。东东一进包厢，另一个女服务员将一小桶米饭放到了餐桌上。东东立即把那小桶米饭拿了下来。女顾客说，还没装饭，不要拿走了。东东说，这是昨天剩饭，我去换今天的。

东东一进厨房，见水鱼还放在水池旁，东张西望，便说，水鱼还没杀？客人的饭快吃完了。

厨师说，熟了，熟了。

熟了？水鱼还是活的呢。上海厅客人看了的，就是这只，我放在这里，现在还是活的，怎么熟了呢。圆脸大耳确认水鱼后，他把水鱼送进厨房，交代杀水鱼的杂工，这水鱼是上海厅看过了的，莫杀错啊。

新来的？不懂规矩？管它死还是活？水鱼做好了，送包厢就行，吃多了，管闲事哦？

偷梁换柱，欺骗顾客。东东激愤地说。不讲诚信，难怪顾客说是奸商。

东东的高声，引来了江大胖子。江大胖子一看刚出锅的水鱼，就明白了原因。江大胖子说：东东说得对，做生意要讲诚信。肯定是杀错了，误会误会。江大胖子问他，东东，哪个包厢？东东说：上海厅。江大胖子说：东东，这事你莫管了，江叔和客人说。

下班了。服务员换下红色工作服，穿上花裙子，拎着随身小包，兴奋得一扭一扭，准备下班。领班站在餐馆门口，嘴里含着口哨，欲吹未吹，仿佛在等最佳时间。东东一见口哨，就条件反射。那是体育老师胸前的口哨。三年高中，体育老师胸前的口哨，仿佛从没取下过。体育老师叫他们集合，先吹两声长音，再吹两声短音；吹一二一，是跑步的命令。体育老师吹一二一，那旋律，怎么吹，怎么听都舒服。突然一阵急骤而又杂乱的哨声，仿佛要把胸腔里那股气，全吹进口哨里。怎么听，都是噪音，剌耳。

哨声一止，服务员们按上班前列队顺序，排成两行。领班叫一个名字，队列里就发出一声：“到！”东东的名字在最后。领班喊：“贾小东！”东东用回答体育老师点名的音量答：“到！”体育老师点名，回答不响亮的，要出列，罚说一百次“到”。东东的声音，洪亮得把大家的心脏吓得往下一沉。

点完名，领班连搜身二字都省略了，把手直接伸给了排在第一的柳慧。柳慧默契地把随身小包交给领班。领班把包里的物件，一一摆在餐桌上，包括卫生巾，有个女服务员的包里还有两个。检查完包，领班又在她们身上摸索，遇到衣服口袋，捏一捏。完后，服务员自己把餐桌上的物件收拾，离开餐馆。领班又开始下一个。检查完了的服务员，不能再在餐馆逗留。

这时东东才知道，餐馆有个没形成文字的规定：不定期搜身，没有时间表，有时十天半个月一次，有时连续几天都搜。这次间隔时间最长，东东上了二十天班才搜身。

抗议！抗议非法搜身！东东愤怒地叫喊。

大家把包拿起，不许她搜。搜身是违法的，不要怕！

东东一人叫喊，其他服务员默不作声，静静地等候领班搜身，东东的愤怒与他们无关，仿佛被搜的只有东东，他们都是看客。身旁有个服务员还安慰他说：东东，莫吵，莫吵，这是例行检查，要不了多久，检查一下，不会少什么，也少不了什么，还能证明清白，我在别的餐馆打工，也是这样检查。

不行，不行，侮辱，是侮辱。东东说完，走到队列前面，想阻止领班搜身。

把东东拉开。领班对两个男服务员说。东东被两个男服务员推推搡搡，强行拉回队列里。两个男服务员用身体挡在东东面前，不让他接近领班。

领班说，东东，走吧，你的包不用看，相信你。

所有服务员都搜了身，只剩下东东没搜。

东东突然把包放到领班面前，说：搜，搜，如果没搜出东西，你必须公开道歉。

东东蒙了不白之冤似的，回家时，脸如门板一样绷得僵硬。刚把电脑打开，他突然蹦出一句：老爸，江叔的餐馆下班搜身。

不会吧，搜身违法，你江叔不会不懂。

东东不再理我，一个人在电脑上搜索。半个小时后，高兴地说，找到了，找到了，说完大声念了起来：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第三十七条，禁止非法搜查公民的身体。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四十五条：非法搜查他人身体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东东又从网上搜索了三个搜身案例。

“搜身违法宣传资料”，东东把这八个字设置为二号黑体，再把搜索的资料，分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法律条文。第二部分是搜身案例。

东东说，我问那些服务员，知不知道搜身违法，侮辱人格、尊严，只有容容知道是违法，其他人懵懵懂懂说不清。可悲。可悲。

维护自己的尊严没错，有法律意识也没错，但……。我还没说完，东东接过话说，老爸，不要说了，我知道你们的但后面是什么，你们大人怎么都变得这样虚伪？

东东的话像刺一样，十多年来我第一次无法回复东东的问题。

前几天，江大胖子给我打了半个小时电话，话题一直都是关于东东。江大胖子说，东东哪是个暑假工？是个活祖宗呢。东东来后，餐馆里好多菜都点不出去了，全烂在厨房，损失惨重。

这些事是东东惹的，我感到对不起江大胖子，便说，你严肃批评他，损失多少我赔你。

赔？你不是寒碜兄弟？批评？批评什么？顾客都喜欢东东，一进餐馆就叫东东给他们点菜。东东服务态度好，手脚勤快，脑壳比机器还灵敏，一个东东能顶两个服务员。东东这样的服务员，只要不较真，我愿意出高薪聘请。

东东还在上幼儿园时，我就教育他做人要诚信，要有尊严。但东东确实给江大胖子出了难题。我想让东东暑假期间锻炼锻炼，了解社会，就和江大胖子说了想让东东到他那里做暑假工，我说，有没有工资无所谓，主要是给东东一个锻炼机会。江大胖子说，行，工资肯定要给。我知道江大胖子会同意，我每年要给他十来万元的生意。我想对江大胖子说，要不，让东东回来，不做了。但这话到了口边没说出来。要东东半途而废不做了，我无法对东东说。东东第一天去上班时，我对他提的惟一要求是不能半途而废。不要他做了，总要给个理由。我找不到理由让他不做了。

零晨起床小解，墙上的挂钟指向三。只听东东狂喊：抓起来，抓起来！我走到东东床前，推了他一把。东东，做恶梦了，醒醒。

东东揉揉眼睛，说，做了一个梦。梦见警察把领班抓起来了。容容不肯让领班搜身，把小包紧紧抱在胸前，领班揪住容容的包不放，一个使劲抱着，一个使劲拉，两人仿佛不是在争夺小包，而是在争夺她们的尊严。容容的小包眼看就要被领班抢走了。我在一旁说，凭什么搜身？有搜身证吗？容容见有人声援，腰硬了起来，身子用力一甩，又把小包的三分之二抢到了手中。就在这时，进来了两个警察，警察从腰上取下手铐，嚓！就把领班的手铐了。那手铐好神奇，孙悟空的金箍捧一样，闪闪发光。

过了两天，江大胖子又给我打电话，说，东东把“搜身违法宣传资料”复印了四十份，餐馆服务员每人一份。还说东东买冰棒收买服务员，让服务员都听他的。

买冰棒的事，我以前听东东说过，是东东和服务员戏耍的游戏。女服务员要东东叫她们姐姐，东东说，叫声姐姐一支冰棒。东东叫声姐姐，她们真的给东东买支冰棒。后来，东东叫姐姐顺口了，她们又不让他叫姐姐，如果叫姐姐，弟弟就要给姐姐买冰棒。有次，东东给三个姐姐一人买了一支三元的冰琪淋。其中有个姐姐说，以后给姐姐买冰棒，不许买三元的，一元的就够了。

东东下班回来，我问东东冰棒的事，东东说买了，一人一支。东东还高兴地说，吃了冰棒后，他们都像早自习似的，看“搜身违法宣传资料”。看得可认真呢。

长沙厅有个顾客，吃完晚饭，离开餐馆十分钟后，返回来找手机，没找到，用总台的电话打他的手机，手机已关机。顾客也不能确定是在哪里丢的，没找到就走了。

服务员都在议论顾客丢手机的事，还有的说，今天下班肯定要搜身。

果然，领班站在门口，嘴里含着口哨，见服务员从楼上下来，嘘嘘的哨音突然响了起来。东东心里说，一场正义和邪恶的斗争开始了，就像正义的奥特曼与邪恶的人妖奥特曼之战。东东脑壳里出现了容容和柳慧等十多个服务员，一齐捂紧小包的镜头，她们还对领班说，你没资格检查。最后，所有服务员都拒绝搜身，领班哇地一声哭了。

东东突然有一种使命感，一种成就感。他做了一件很有意义的事。他要让她们明白，人活在世界上，最最重要的是人格、是尊严，没了人格，没了尊严，就成了他小时候，在动物园看到的老虎和猴子；他还要让她们知道，如何才能保护自己的人格和尊严。

服务员们仍站成两列，与往日比，队列弯弯扭扭凸出凹进；嘈嘈杂杂的声音，仿佛是从开关失灵的音箱里发出来的，再也没办法停下了。东东习惯性的站在最后面的老位置。

东东，暑假工不参加排队了，你走吧。领班有意识强调暑假工三个字，把暑假工三字说得很重。东东像根石柱，愣着没动。领班又说，东东，你是暑假工，以后都不参加服务员的排队。服务员们都一齐回过头来，看着他。东东突然感到身上有秽物似的，大家的眼光枪子般扫向他。东东慢腾腾地走出了队列。

领班说，站好站好，现在开始点名。大家仿佛没听见似的，队列还是七弯八拐，到处是叽叽喳喳的麻雀似的叫声。刘文，站到队列去，柳慧，容容……，领班点了一串名字。领班说，从现在开始，谁要继续违反纪律，一律扣五十元。一律扣五十元，这话电源开关似的，合上去立即就关了，挺有效。

领班点的这些名字，都是在东东的启发下，最先觉悟的。东东用鼓励的眼光望着她们，而她们好像在躲避东东。让东东吃惊的是，她们没有拒绝领班搜身。柳慧仍是排在第一个。领班点完名后，把手伸向柳慧。东东见柳慧的手往后缩了一下，小包到了身后。领班突然厉声喊：柳慧！柳慧的手一抖，就把小包交给了领班。后面的人，包括容容，都主动把包交给领班，让领班把包内的私密，任意摊在桌上，然后举起双手，让领班在身上的任何部位，捏来捏去。

一股悲愤的情感袭击东东，同时还有一种从没有的挫折和失败感。东东肩上的包，背带到了腰下，包在屁股上一晃一晃。东东从叫第一声爸爸起，就没骂过人，也没说过脏话。出了餐馆大厅，东东第一次说脏话，一连串脏话：

娘买B，日他娘，蠢猪！都是蠢猪！

东东骂完，手伸进包里，立即站着不敢动了。包里多了一台手机。他从包里拿出手机。长沙厅顾客的？谁放在他的包里？谁把手机放在他的包里？

手机什么时候到他包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