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亲近又遥远的人

我们家乡有个风俗，把妈喊成娘，说娘是天底下最亲的人。

按说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应该最得宠，可是只有一个人老看我不顺眼，那就是我娘。

五岁那年，我用卖破烂的钱买了根绿豆冰棍，像得胜的将军般举着回到家，喊小我两岁的妹妹一块吃。我口大吃得快，妹妹急了两只小胖手抓住冰棍要夺了去。狗还护食呢，我张大嘴要把那正往下淌水的最后一口冰棍全吞下，随着妹妹惊天动地的哭喊，我才发现自己一口咬在了她的右手上，手背上刹时多了圈牙痕。

闻声而来的娘，不由分说地抬手就给我一巴掌，然后一声肉一声乖地把妹妹抱在怀里连宠带哄的。我哭了，那是我有记忆的第一次流泪，一半是委屈，一半是因为娘的偏心眼。

六岁的那个夏天，我经常带着一大帮和我同龄的小子下河洗澡，我被奉为头领。

终于到了败露的那一天，小伙伴们都被大人揪着耳朵扯回家，透过家家户户的窗户就能听到他们的哭喊求饶声。我腿脚麻利，躲了起来，一直到天黑，我才翻墙进屋。明知心肠冷硬的娘一定不会给我留晚饭，我索性躺到床上睡觉。恍惚间我感到胳膊腿一点点发紧，一睁眼，娘那张冰冷的脸就在我眼前，她手里拿着一把笤帚，我被用麻绳捆了个结结实实。

那个晚上哭声最响的院子就是我家，我挨了一顿痛打后，被娘扯着绳子挨家去道歉。回来的路上，我远远地跟在娘后面，瞅着道黑石头多的地方，我故意往后猛一挣绳子，看着她被绳子扯绊的狼狈样，我心里有了一丝清凉的。

父母的婚姻一直都是吵吵闹闹的，极不和谐。爸要么不回来，回来又总是一身酒气。他不止一次地把我抱到怀里，用他扎人的胡子扎我，说，虎子，要是我们俩离婚了，你跟谁呀？我一边快速地捏着他面前的那碟花生豆往嘴里填，一边含糊地说，当然是跟爸啦。我不住拿眼瞟厢房里哄妹妹睡觉的娘，我希望她能听见我的话。

八岁那年，父母带着我们兄妹来到县里一个办公楼二楼的一间办公室里，桌子后面那个一脸严肃的女人问了他们好多问题，而我只顾着玩妹妹毛茸茸的头发辫。

当问到我和妹妹归谁抚养时，我敏感地抬起了头，爸叹了口气，扬扬下巴说，你先挑。我紧紧盯着娘的眼睛，虽然早就知道她疼妹妹多过我，可我还是希望听到她说两个都要。

娘用比蚊子还细小的声音说，我要妞妞，虎子就跟着你吧。要在平时，我早就不依不饶地扑上去撕打了，可我什么都没做，只是拼命地望着房顶那只落满灰尘的吊扇，恶狠狠地瞪着它。

第二天一早，娘要带着妹妹走了，我故意躺在床上不起。我听见屋门吱呀一声响，娘进来了，她把一个蓝皮包袱放在我枕头旁，把我从头到脚摸了一遍，出去了。

我飞快起身抓起她的包袱，冲出大门，跑到娘面前狠狠把包袱扔在她脚下，还使劲踩上两脚。娘的右手飞快抬起，我倔强地梗着脖子迎向她的巴掌。娘的右手在半空中无力地落下，她蹲下身去收拾包袱，那里面有一套崭新的衣服，还有我爱吃的焦黄的锅巴。

一年后，我有了个新妈，她慈眉善目的，对我从不大声呵斥。我常在心里拿妈跟娘比，觉得妈是来疼我的，而娘是来跟我结仇的。我真心实意的一口一个妈地叫着，她也打从心眼里疼我护着我。一次，妈开玩笑地说，虎子，咱这儿不是都兴喊娘吗，你也喊我一声听听。我张了张嘴，有些慌张，手心已经沁出汗，我撒腿跑出院子，说，妈，桃子熟了，我给你摘桃吃去。

上初三那年，爸突然得了肺结核，看病吃药花了很多钱。医生一再嘱咐他要静养，不能干重体力活。妈愁得吃不下饭，院子里那对只有五岁的双胞胎弟弟还在不知愁苦地打闹，我悄悄跟妈说，我不上学了，出去打工。

当我站在省城白花花的马路上，有种眩晕的感觉，不知该往哪走，我手心里攥着娘和妹妹在这里的住址，可我没打算现在去。我用公用电话拨通了同乡给我的一个手机号码，他说他那儿正需要人手，每月一千块钱，我赶紧答应下来。

我每天像老鼠一样走街串巷，偷偷摸摸地往墙上粘贴小广告，我贴一张算一回，算我的任务完成了多少，算那一千块钱还有多久就是我的，算爸妈和弟弟看见这钱该有多高兴。

第十天上岗时，我就被稽查人员抓住了。爸赶来了，一听说还要交五百元的罚款，难为得直抽烟。

过了晌午，爸把我领出来了，我问他罚款的钱怎么凑齐的，他犹豫了半晌，突然对我说，虎子，爸没能耐你别怨爸，可爸不想糟蹋了你的前程。我把你娘找来了，你今后就跟着她吧，等爸把日子过好了，一定接你回家。

我抬起头，看见马路对面站着一个衣着得体的中年妇女，她的眉目轮廓和当年走的时候没多大变化，是娘！我回头愤怒地瞪着爸，却看到他浑浊的眼睛里涌出泪水，我的火一下就熄灭了。我六岁那年从树上掉下来摔折了腿他没掉过泪，娘和妹妹走时他没掉过泪，这回他的眼泪让我别无选择。

我跟着娘到了她的家，是个两室一厅的二楼。妹妹看见我，亲热地给我拿吃的找喝的，哥哥叫个不停。

娘没有再婚，她带着妹妹，靠一手缝纫技术给人家打工，直到开了家制衣店，买下这套房子。一个月后，娘给我联系好了学校。

放学回家时，我都挑最远的路走，能走多慢走多慢，看老头下棋，看雀儿打架，尽量缩短和娘在家里的相处时间。

一次，娘把一碗汤端到我面前问，虎子，我咋没听你叫过我呢？我见绕不过去，只好低着头，喊了声，娘。我看见那碗汤在她手里晃了晃，洒出一点汁水来。

期中考试成绩发下来了，我的数学成绩全班第五，可是英语却不及格。下课后，一个同学走过来拍着我肩膀讥笑我的英语口语是鸭子叫，一边模仿我的发音一边手脚摇摆地学鸭子。我再也忍不住了，一拳挥向了他的鼻子。

老师把娘喊来，看着她给人家陪礼道歉，我心想，往日她对我的威风都到哪去了？她就不问问我为什么要动手打人。

回到家，娘一脸愠怒地把一个软皮本子摔到我面前，厉声说，从今天起，你在我这里的一切花销都要一笔笔记账，每天我检查一次。英语考得不及格还把人家打得满脸是血，我可没闲钱养你这种人。

我从牙缝里吐出一句，你放心吧，将来我都会一分钱不拉地还给你！没见过你这样的妈！

我反锁上门，哭了个天昏地暗。

我暗暗和娘较上了劲，一笔笔记清我每天的吃喝用，玩命地学习，把石子含到嘴里练英语发音。每次我把成绩单放到她面前时，就是我最骄傲的时候，我的眼神在无声地向她抗议！

娘又想出了新招，她让我每个双修日都要出去打半天短工，我明白她是看不得我白吃饭。

高考过后的暑假里，我在一家手机卖场当促销。一天下班回到家，渴得嗓子冒烟的我端起水杯就是一气猛灌。这时电话响了，是急救中心打来的，妹妹正在抢救！我赶紧留了张字条就直奔医院。

妹妹虚弱地躺在病床上输着氧气，娇俏的脸苍白如纸，我站在她面前，心揪成了一团。妹妹示意我俯下身子，说，哥，你别怨娘，她当初带我走，是因为我的心脏有毛病，娘想带我来省城治病。她也想你，想你想得老是哭肿眼睛……

这时，娘进来了，她看都没看我一眼，就直奔妹妹床前问这问那。我站在她身后，闻着她身上既陌生又熟悉的味道，第一次看到她添了很多银亮刺眼的白发。

妹妹出院那天，爸从县城赶来了，他带来新鲜的玉米和瓜果。刚从学校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我，一下子扑到爸爸的怀里，爸，我考上大学了！

爸拍拍我的脊背说，好样的儿子，不但给爸争光，还知道帮家里挑担子，你每月打零工寄回去的钱，可使上劲了。爸说着掏出了这个月的汇款单，我看看那笔迹，是娘的。

爸说，你最该感谢的人就是你娘。她知道你性子倔，吃硬不吃软，才想到用记账激励你。她跟我商量过，我也同意了，不是她下的这剂猛药，你哪能这么有长进啊！

我听不下去。多年来我一直认为嫌弃我、看我不顺眼的娘，一直认为跟我有仇的娘，原来是最疼我最宠我最盼着我好的人。

我飞奔下楼，手里攥着通知书奔向娘的店，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但它们肯定都是甜的。

我要大声地喊她――娘！儿子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