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担忧你的爱

一

3个月大的时候，我断奶。爸妈在部队的工作繁忙，决定找个保姆照顾我。她知道后不答应，决定自己来带我。于是，她坐了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来到西北；而3个月大的我便从妈妈的怀抱过渡到了她的怀里。

我是个很难带的小孩，要么不睡，要么白天睡、晚上醒。1岁之前，我每天晚上要醒五六次，所以晚上她基本睡不成。牛奶要早早热上，等我醒时刚好是温的。白天我睡的时候，她才能打个盹儿。

3岁，到了去幼儿园的年龄，爸爸给我报了名。她坚决反对，她看到隔壁邻居家的哥哥哭闹着不愿去幼儿园，便认定幼儿园是“虐待”孩子的地方，不舍得我去。

她越来越消瘦，已经过了60岁，开始有许多的白发。爸妈担忧她的身体，又因为她一直想念家乡，在我6岁的时候，决定把我送进学校，把她送回家乡。

可谁也想不到，不到6岁的我，小小的心根本无法承受和她的分离。结果，她带走了我。依旧是她来时的火车，没有买到卧铺，而她的怀抱，便是我安全温暖的床。

二

她的家，在一个低矮的小院子里。彼时，舅舅刚刚去了部队当兵，家里只剩了她。

那是物质匮乏的年代，小小的木头餐桌上，常常是一份粗粮煎饼，一碟咸菜，是属于她的；一份白面馒头，一个葱花炒鸡蛋，是属于我的。

60多岁的她很瘦，心脏也不太好，天气突然变冷或者过度劳累，身体就会不舒服，但她坚持做农活，家里有些田地，她要自己种。我常跟她去田里玩，跑来跑去地看她忙忙碌碌，她的操劳里都是我的快乐。

有一次，我也许跑得太疯，又喝了凉水，肚子忽然痛起来。她背起我就跑，瘦小的她背着胖乎乎的我，颠着小脚，一路不停地奔向村里简陋的卫生室……

进门，她放下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捂着胸口，大口喘气，脸色泛青，满额满脸的汗；而我，也许因为一路的颠簸，肚子竟然不痛了。

大夫责备她：“大妈，孩子就是吃多东西了，为这点事，您命都不要了？”

她躺了好几天，我天天趴在床边问她：“外婆，你什么时候好啊？你快好吧。”也许是我催的缘故，她起来了，变着花样给我做好吃的。

我的童年，就这样无所顾忌地穿越她的疼痛，享受着富足而饱满的爱。

三

半年后，爸妈转业到家乡小城，那次我终于被他们带走，去到小城读书。每天我都在盼望假期，希望可以回到她的身边。

就在那个城市和她之间的来来往往中，我长成心思敏锐的少女，却不再恋着她为我精心制作和收藏的吃食。她开始为不知如何爱我而不安，而我却不知该如何给她安慰。看她坐在一张陈旧的藤椅上，点着一支廉价的烟，慢慢地抽一口，缓解劳累和心脏的不适，我心酸地发现，她老了。

再后来，舅舅从部队回来，盖了新房子，娶了媳妇，舅妈生了孩子，她过去带。

她每天要做很多活。大清早要起来弄猪食、喂猪、做饭、照顾小表弟，农忙的时候，她还要去地里送饭……累了，就坐下来抽支烟。

那个寒假，我回去看她，午觉睡起来，她左看右看后，忽然快步进了舅妈的卧房，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苹果塞给我，并催我快吃。

看着她匆忙将苹果核拿去丢到猪圈的背影，那一刻，我决定带她走。但她却不肯，过了70岁的她，再也不肯离开家乡一步。那以后，我只能匆匆地回，看看她，再匆匆地走，不再让她为无法爱我而不安。

四

读了大学。假期回去，她越发苍老，更瘦，更是少言。

2004年的冬天，她已经是83岁高龄。去我家之前，她脚扭伤了，走路不太方便。我为她的到来欣喜不已，将她从车里背下来，再背到我的房间。

时隔多年，我终于又睡到了她的身边。她的白发在夜色中清晰可辨，令我心疼，令我伤感。

因为她行动不便，那些天，我坚持背着她去客厅、去卫生间、去楼下晒太阳，像小时候她背着我那样。

男友来，她让男友坐在客厅的阳光底下，眯着眼睛看，问东问西。晚上，我躺下，她坐在床上，说：“妞妞，那人好像脾气不太好呢。”明白过来她是指我男友，我笑笑说：“他就是嗓门大。”

“不是。”她认真地说，“我看他面相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妞妞，你得找个会疼你的人。”

我一愣，想说什么，却住了口。她真的没有看错，男友的确暴脾气。

五

她住了下来，脚恢复得很慢。我想等她脚好一点儿时带她出去逛逛，可是她却执意要走。

在离春节还不到一个月的时候，舅舅来接她回去。我背她上车，她坐下，拉着我的手不放。“妞妞，妞妞……”只是喊，觉得她想叮嘱什么，却不说，浑浊的目光里，有隐隐的担忧。

车门关上，我的眼泪掉了下来。我知道她担心什么，我只是不知道，她为什么一定要走。

回去3天后的晚上，她心脏病复发，离开了这个世界，走时掌心里还攥着我给她买的一对金耳环。

沉浸在悲痛中的家人，伤心地接受了她因病去世的事实。而我，握着她已经失去了体温的手，流不出泪。我觉得我手里握着一个别人不知道的真相，一个她向世界隐瞒了的真相：这位老人，是死于对她最心爱孩子的担忧。

这么多年来，她的心脏承受了高原气候的侵袭、长途跋涉的颠簸、艰苦生活的磨砺，却没有抵抗住爱的担忧。她一直担心我会受另一个人的委屈，因为这种沉重的担心，这一次，她没有抵抗过去……她一直把对我的爱带到了天堂。

（摘自《情感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