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见到的俄罗斯媒体

时间:2022-08-17 07:06:42

我所见到的俄罗斯媒体

俄罗斯人是一个爱看报的民族。在地铁里、公共汽车上、街心花园里,随处可见俄罗斯人埋头读报的情景。报摊也遍布大街小巷(见题图,徐裕根摄)。在苏联时期,报纸杂志价格十分低廉,每户人家都订有好几份报刊。报刊的发行量非常大,《真理报》、《消息报》的发行量都达数百万份,就连专业性较强的《戏剧生活》杂志发行量也达8万份。在莫斯科留学期间,我也曾订了《真理报》、《消息报》、《共青团真理报》、《俄罗斯文化报》、《文学报》、《莫斯科休闲报》、《戏剧》杂志、《现代剧作》等多种报刊,最初一年的订费不过100多卢布。

然而,苏联的解体、政权的更迭、私有化的推进,使俄罗斯的新闻报刊业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一方面,报刊的发行量大起大落;另一方面,私人可以办报,新报纸、新电视台层出不穷。“第四媒体”也在崛起,俄罗斯绝大多数报刊都有了自己的网站。

“议价”的报纸

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正与负。

在原苏联时代,国家统管出版物,严格的审查制度使报刊只能刊登符合“上面”口味的东西;但是,国家对报刊提供保障,总编辑不用为报纸的生存而发愁,报纸上也从来不登广告。苏联解体后,情况恰恰相反。稿件审查机制已经不存在了,许多报刊有了“完全的舆论自由”,编辑部可以自行决定刊发文章,可以把昨天的苏联说得一无是处,也可以把今天的政府痛骂一顿,也不会有来自任何地方的指摘。但是,报刊在经济上却完全失去了支撑,国家不给财政补贴了,剧烈通货膨胀使90年代初期的报纸出版难以为继。

苏联解体后,独联体的报刊业都遇到了重重危机。1992年初,从拉脱维亚首都里加传出了“无报周”的消息,原因是纸张匮乏。独立后的拉脱维亚,已很难像从前那样从俄罗斯联邦那里得到纸张。俄罗斯的报刊日子也不好过。通货膨胀使卢布贬值剧烈,报纸的征订价入不敷出。我清楚地记得,有一天收到的《文化报》一下子“消瘦”了,原因是读者订阅时所付的一年的订报费用,不到两月已全部用光(读者在1991年末订阅《文化报》时是53戈比一份,可到了1992年2月报纸的成本费涨到了5卢布)。因为纸张价格不断上涨,报社还向印刷厂额外支出了大量印刷费。《文化报》只得通过减少容量和压缩出版次数的办法,使报纸得以继续生存下去。

更为让人哭笑不得的是,有一天我发现,在《共青团真理报》报头通常印有价格的地方,竟印上了“议价”两字。在中国,从来只听说有“议价油”、“议价肉”,报纸的价格却不可“议”的。在俄罗斯,报纸“议价”,也是事出无奈。卢布飞快贬值,比如1990年买份《真理报》是5戈比,到1992年的某天变成了10卢布,过了两星期后又涨到20卢布,到1994年则需要250卢布!

这一“议价”一直议到了今天。1998年俄罗斯实行了第三次货币改革,卢布升值了1000倍,1个新卢布相当于1000旧卢布,2000年,俄经济情况好转,新卢布和美元的比价一直稳定在27~28:1左右。不过,曾经有过的通货膨胀仍令报社心有余悸。最近我重返俄罗斯,在莫斯科买了份《论据与事实》花了5卢布,发现印价格的地方仍印着“议价”。

《消息报》的浮沉

这次我在莫斯科接触了几位新闻界的朋友,他们告诉我一些有关报纸的发行量的消息。最令人吃惊的是,《消息报》的发行量锐减。《消息报》的浮沉,堪称俄罗斯报刊业变迁的一个缩影。

《消息报》曾是苏联的政府机关报。赫鲁晓夫任苏共中央第一书记时,曾命他的女婿阿朱别依担任《消息报》的总编辑。当年我在莫斯科戏剧学院就读时,《消息报》的发行量是500多万份,对一亿多人的苏联来说,这无疑是一个令人眼热的发行量。它意味着,平均30个苏联人中,就有一人订阅《消息报》。《消息报》曾一度和《真理报》平起平坐。

自戈尔巴乔夫施行公开性原则后,强调要有言论的绝对自由,要解除各种禁忌。一开始,读者似乎以为从此打开了一个“真理的市场”,对新闻工作者来说,带来的不是利润,而是所谓“对光明未来的新希望”,于是报纸的发行量大增,《消息报》最高时,曾达1000―1100万份。但是好景不长,九十年代初,《消息报》在经济上实行了股份制,在政治上大力宣传盖达尔和丘拜斯的改革方案。盖达尔的“休克”疗法并没有给俄罗斯人带来希望,而是经济的急剧恶化,卢布的不断贬值,俄罗斯人怨声载道。读者对《消息报》不再有信任感,其发行量于是每况愈下。到1997年初,即所谓言论自由最昌盛的时期,报纸的发行量减少了50倍,即从1100万份下降到50万份。

一位俄罗斯新闻界的朋友还告诉我,更糟糕的还在以后,1997年4月,《消息报》把自己的股票卖给了奥奈克西姆银行,同时也将自己卖掉了。金融巨头波坦宁答应让编辑部保持独立,自己只管财务经营。但是,自伊戈尔・戈列比奥夫斯基被剥夺了公司总裁的职务后,他拒绝参加总编辑的选举,带着一帮人离开了《消息报》,重新创办了《新消息报》,他们从《消息报》的拯救者变成了它的掘墓人。2000年,《消息报》的发行量又从50万份下跌到23.2万份,一批记者编辑也离开了《消息报》。

我发现,尽管共产党已不再是执政党,但《真理报》仍在出版,不过已大大“减肥”,只有4个版,日发行量仅为6.5万份。相反,另一些报纸却异军突起,如《莫斯科新闻》、《论据与事实》、《独立报》、《时代报》。《论据与事实》是一份周报,每周五出版,以刊登和老百姓生活息息相关的事,赢得普通市民的青睐。令人不解的是,共青团已不复存在,但以它命名的报纸依然拥有相当广泛的读者群。我曾订阅多年的《共青团真理报》风光依旧,而另一份《莫斯科共青团报》以其信息量大、针砭时弊、敢于讲话、雅俗共赏,成为最受莫斯科人欢迎的报纸。这倒有点像中国的《北京青年报》。看来,青年人办的报都极具活力。

电视台里出现了“裸的真相”

时下,俄罗斯新闻媒体竞争激烈,要建一家电视台实在太容易了:拉上几个人,买几台机器,租一家办公室即可。所以莫斯科大大小小的电视台多如牛毛。不少电视台是一些财团出资开办的。

我在莫斯科戏剧学院的同班同学有好几个都进了电视台工作。他们告诉我,由于电视台实在太多,竞争也非常激烈。有的电视台为了提高收视率,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莫斯科有家名叫MI的电视台为了杀出一条生路,想出了一个怪招,居然让年轻美貌的女主持人赤身采访主持节目。这家电视台用高薪把一批漂亮的女主持人挖到麾下。让乌克兰女演员、26岁的波克特斯佳第一个在MI节目中亮相。这个节目叫做《裸的真相》,女主持人一边读新闻一边宽衣解带,当13分钟的新闻播完后,她已经脱得了。

这种反传统的播报新闻的方式,使MI电视台的收视率在短短一两年内,跃居全俄罗斯第六位,但此举引起了俄罗斯国内媒体的争议。许多媒体对MI电视台的这种采播方式称之为“下三滥”的做法,跟色情电视台没什么两样。但这家电视台的创始人莫斯克文却很不以为然。他反驳说:“这是一项勇敢的改革。这档节目为什么看起来这么有意思?关键在于,如果我们关掉画面,只剩下声音,那么跟美国、英国和俄罗斯的其他新闻节目有什么两样?如果关掉声音,只剩下画面,那么跟黄色电视剧有什么差别呢?实际上,我根本不认为我的节目是黄色节目。我创办这个节目的理念是:不要把政客或者他们的种种许诺当一回事!”

谁愿听一个老记者的倾诉

一面是电视台里出现了的女节目主持人,一面却是许多老新闻工作者的失落。这使我想起了一位老记者的眼泪。他们也是今日俄罗斯“多余的人”中的一群。

那是一个“金色的秋天”的下午,我坐在普希金故居对面的长椅上,一位老人和我搭上了话。他年过六十,穿的是一套灰色的质量不高的旧西服,但并不脏,还系了一条蓝色的领带。他的脸上布满了风霜,戴了副眼镜,在镜片的后面,似有一种深深的痛楚和难言的烦恼。他手里拿着一瓶啤酒和一个杯子,正注视着我。啤酒是俄国产的,装在500克容量的酒瓶里的、最便宜的那种。

当这位老人知道我来自中国时,他的话立即多起来了。他说:“你们中国有25个省……”我纠正说:“不,是31个省市。”他说:“好,31个。你能想像你们31个省各自独立吗?我们这里就是这样,苏联没有了,现在这个国家成了什么样子。”

他还告诉我,他曾是一名记者,一个产党员,在西伯利亚一家报纸工作了几十年,曾用自己的笔写过不少文章,现已退休了,家住在阿尔巴特街那头的斯马连斯克广场。谈到阿尔巴特街这条莫斯科最著名的小街时,老记者显得很忧伤。他说:“我不喜欢,……你看看现在这条阿尔巴特街,哦,很对不起,我的眼泪要流出来了。”

他接着说:“你看,满街是做生意的小贩,街口饭店里有脱衣舞表演,到处都是,周围还有那么多,乞丐也那么多……阿尔巴特街变得不忍让我多看一眼了。”我问他,现在还写点什么?他叹了一口气说,不写了,现在社会不需要我写了。我如果写点什么,也不会讨总编辑的喜欢,我还是每天在这里坐坐好。我又问他,您现在的生活还好吗?他苦笑一下说,面包大约还是有的,这种啤酒也还有得喝的。他似乎有相当的民族自尊心,对自己的生活,不愿多说些什么。接下来,是久久的沉默。

回到住处,我的心情也久久不能平静。这位老记者是孤独的,他是一个生活在过去的人。在当今的俄罗斯,没有人能了解他的心情。他借酒浇愁愁更愁。在为金钱和生存而奔忙的芸芸众生中,他成了一个典型的多余的人。他为逝去的时代而叹息,他为现今社会而悲哀。但他的叹息和悲哀有谁能听见?又有谁愿意听他的倾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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