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到了巴金

是个午后，在书房，有温暖的阳光照进来，碎金般地荡漾在他的身上。

他端坐在宽大的书桌前，一身很休闲的衣服，一脸很慈祥的笑，一头很质感的白发。我看见了他的眼睛，目光平和，却又深邃如一片大海。大海里浸泡的，有幸福，还有沾满锈迹的深重的苦难。

他就这样坐着，微笑着，思考着，不说话。走过的路很长，整整一个世纪，路上的泥泞至今还沾在裤脚，干了，硬了，他却不忍心去拍打。

有泥泞的路上才会有鲜花。他是喜欢鲜花的，一束花就插在青花的瓷瓶里，瓷瓶放在他的桌上。那束花我叫不上名字，蓬蓬勃勃的，不绚丽，却绚烂，不妩媚，却妩雅，一如他的生命。

花上一定还带着泥土吧?他是喜欢泥土的。还有露珠，一颗一颗，在阳光的抚摸里，五彩斑斓，晶莹剔透。只是不知道它们来自哪里?成都的双眼井，杭州的西子湖，北京的长安街，抑或上海的淮海路?

是的，他的双脚是走过这些地方的，而且他也说过，他的心一直在这些地方徘徊着，挥之不去。

没有人打扰他，我也没有。我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像望着一尊穿越历史风尘的雕塑，那雕塑横平竖直。棱角分明。有风吹进来，间或还有几声鸟啼，清脆婉转。如果再有一点音乐就好了，不知道他喜欢舒缓的还是豪迈的?舒伯特的还是冼星海的?

不过这样也好，这样他更能静下心来，想一些事情。从他的眉宇间，我掂出了那些事情的分量，掷地有声。和许多看见他的人一样，我也惊讶着，一个赢弱的老人，却依然有这样的精力，担着沉甸甸的“道义”。一刻也不忍歇脚。

阳光爬上了他的脸，一缕一缕，在那些皱纹间生动地活跃着，翻检着每一道皱纹上雕刻的印记。我也在阳光的翻检里，听到了隆隆的炮火，闻到了弥漫的硝烟，看到了镰刀斧头，当然，还有泛着金属光泽的爱情。它们样绽放在他的脸上，活色生香。

在这样一个有阳光的午后，他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在我的面前，在一摞厚厚的书本的扉页里，手里握着如椽之笔，写下了一行文字，让我泪流满面。

他说，要讲真话。

选自《北京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