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差点儿没有邓丽君

时间:2022-08-16 06:41:56

差一点儿

世上没有邓丽君这个人

1953年的1月29日清晨,也正是那一年的农历十二月十五日,家家户户正充溢着准备要过农历春节的忙碌氛围,邓丽君选择在这样欢欣的日子来到世间,成为邓家最受欢迎的新成员,即使是物质生活艰苦,对小生命的诞生,大家也都怀抱无限欣喜。

当时,拥挤窄小的农村民宅,只有勉强算是隔开的两房,一间是权充产房的卧室;另一间就是三个儿子同睡的一张木板床。当时的眷村风气的确是邻里之间同甘共苦、守望相助。分娩时刻一近,助产婆婆、房东太太和眷村妈妈们都从四邻过来帮忙,大冬天里,点煤油炉子烧水,准备卫生用品和婴儿衣物,不久,特别嘹亮的啼声划破拂晓的宁静,邻居们兴奋地欢呼着四处报喜:“是个女儿!是个女儿!”三个当哥哥的从呆愣愣地看着大人忙进忙出,到直奔床前“观赏”他们的“新玩具”,知道多了一个妹妹而开心不已。

父亲邓枢得到喜讯不久后,气喘吁吁地跑回家来,连声说:“女儿好!女儿好!”抱在怀里端详半天,喜形于色。天没大亮,左邻右舍的妈妈们早已围过来看邓家的女儿,两位邻家妈妈在一旁压低了声音争执着,其中一位一直磨到过了中午还不肯回家。

原来,当时的台湾眷村生活相当清苦,邓妈妈怀孕时曾对邻人说,三个儿子都快养不起了,如果孩子生下来就送给这位结婚多年膝下犹虚的邻家妈妈,姊妹俩早就私下口头约定,这位妈妈想要抱走这胎刚刚生下来的孩子,当做自己亲生的孩子,这一早又看到刚出生的女娃儿这么可爱,说什么也不愿走,抱持着一丝丝希望,巴望着邓家太太记得曾经允诺过的话,把婴儿送给她。但是,怎么可能呢?

怀胎十月的辛苦,抱在手中的满足,日子再穷、再苦也要咬牙撑下去,何况是盼了许久的女儿,无论如何也舍不得送人。邓妈妈一时为难,不禁放声大哭,哭得想要来抱小孩的邻家妈妈六神无主,口头承诺是相知好姊妹的悄悄话,眼见邓妈妈的又疼又喜,谁也不忍心“硬要”,只好奉上了本来是用来“换孩子”的老母鸡、鸡蛋、面线等礼物,黯然回去。

邓妈妈回想这段往事,不禁感谢苍天,冥冥中给她这个可爱的小天使,也感谢邻居姊妹的贴心体己,如果当时那位妈妈坚持要她履行诺言,将孩子抱走,整个中国近代流行歌坛的历史,可能就不会出现“国际巨星邓丽君”,而邓丽君如果没有走上唱歌这条路,也许她的一生就会完完全全改观了。

人缘超好

取名丽筠期许如竹般高洁

“丫头”是邓丽君满月前的诨名儿,在中国人的习俗里,诨名儿叫得越通俗、越平凡,孩子会越好养,而邓爸、邓妈却觉得老是叫“丫头”,对这个漂漂亮亮的小女儿实在不够雅。邓爸特地请来了部队里最有学问的一位杨姓长官,为她起个漂亮的学名。他一番用心斟酌后,为她命名“丽筠”,丽有清丽、秀美的意涵,而筠则是竹的青皮,泛称为竹的代表,期望她长大之后志向高洁、虚怀若谷,节节高升,并且能出人头地。

可喜的是这位杨长官的眼光果然准确,日后在她成长的过程中真的体现出这些特质,一点儿也不负这“筠”字的美意。也许是“有边读边,无边读中间”的惯性使然,当时,一般人都把筠字发“君”字音,丽君、丽君的就这么被叫惯了,就连邓妈妈都喊她“丽君”,人人叫得如此顺口,之后,邓丽筠开始唱歌需要一个艺名的时候,就直接把“邓丽君”当做艺名,仿佛是顺理成章,再自然不过的事。

邓丽君四个月大时,邓爸又调往台东县池上乡。天才蒙蒙亮,全家便坐上敞篷的大货车,经过一整天的摇晃车程,举家迁移。邓妈妈回忆这段往事感慨地联想,也许老天是注定邓丽君要一生奔波的,从在襁褓中睡在妈妈怀里就四处颠簸,而乖巧的婴儿仿佛知道体恤妈妈,一路上都不吵不闹,对一个毫不解事的新生儿而言,真的非常难得。

乡间的人情味浓厚,池上乡的纯朴与宁静似乎更适合她,涵养了她明朗舒坦而心胸开阔的个性。童年的邓丽君备受宠爱而且人缘奇佳,从襁褓中就显而易见,讨人喜爱的娃娃成了邓爸同事们的开心果,叔叔、伯伯们有事没事就往邓家跑,甚至有时候还为了抢着抱她而争得面红耳赤。邓妈妈在谈到这段往事时,还笑着感叹那些来到台湾就没有结婚,俗称的“老芋仔”,那时候多有人情味啊!他们这一辈结了婚的,家里的大门永远都为了单身汉的弟兄们敞开,弟兄们对他们的孩子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相处和乐融融。邓丽君不怕生的好性情也是在那样的大环境中养成的,叔叔、伯伯、阿姨、婶婶的,叫得人心好甜,而她也特别懂得察言观色,贴心而不娇纵,“真的是个天使”。邓妈妈红着眼说:“她小时候,就有很多人跟我说,这女儿是天女下凡来报恩的,我宁愿她不是什么天仙天使,也不要她来报了恩就匆匆回天上去了,我真的宁愿她不要这么好啊!”

有十分钟之久,我们两人都默对着冷掉的咖啡流泪,白先勇在《谪仙记》里引用苏曼殊的《偶成》所题:“人间花草太匆匆,春未残时花已空。自是神仙沦小谪,不须惆怅忆芳容。”再多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一个母亲要有多大的思念,多大的盼回,才会希望自己的女儿“不要太好”啊!

肉香饭香

大胃王背后蕴藏亲情记忆

蕉风椰雨是屏东的特色,邓家的院中也有一丛香蕉树,是他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加菜来源”,个把月香蕉成熟时,邓妈妈请菜市场的水果商割走,换得一些些微薄零用钱,当天就会为大伙儿“加菜”,那是久久才吃得到红烧肉的珍贵时刻。小小一锅肉,当爸妈的说什么也不舍得吃,兄妹这五张口总是一餐就把它报销掉。香港天香楼的老板回忆邓丽君常去店里点“东坡肉”这道菜时,就会讲小时候的故事给同桌的人听,她爱吃的不只是因为红烧肉的美味,更是整个童年回忆的甘芳好滋味。

儿时的苦日子对邓丽君而言,是家人向心力最凝聚的时光,这情分她一直念念不忘,日后不管她多么走红,总是想尽办法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和家人团聚,就是因为想念家人在一起的这种欢乐与融洽。这段日子在她的记忆中并不算久,当她长成少女,特别是出道唱歌之后,几个兄弟工作的工作、求学的求学,自己又经常到世界各国演唱,一家人反而相聚无多,红烧肉香气里蕴涵的浓厚亲情,更让她格外难忘。

虽然是北方大妞,邓丽君却不爱吃馒头,小时候家境清苦,哪能容得孩子挑食,一手面食好手艺的邓爸,总是差遣孩子拿着自家做的馒头、包子或大饼,到邻家去换一碗白饭回来给她吃。她亦珍惜这得来不易的白饭,对兄弟们常为她去四邻“要饭”的这份恩情也久久不忘。

崭露头角

原乡人的梦在歌声中传唱

小学毕业,邓丽君并没有考上理想的公立学校,反而考上很不容易考进去的私立金陵女中。课业压力是她生活中较难应付的关卡,但她所显露的歌唱天分和莫大兴趣却在这时候一直把她的人生推向不同的方向。

1964年,她参加广播电台举办的黄梅调歌曲比赛,以一曲《访英台》获得冠军,一鸣惊人,引起星探的瞩目;1965年,她参加金马奖唱片公司举办的歌唱比赛,也以一曲《采红菱》夺魁,她在小小年纪就惊艳地展现出大将之风。“我们那时也不懂什么叫做培养,”邓妈妈回忆这一路走来的水到渠成,“孩子很喜欢嘛,也就不要摁着她的兴趣,不让她发展。后来,我们知道正声广播公司有在办歌唱训练班招生,就让她报名接受正式的歌唱训练,琢磨一些歌唱技巧,那时要陪着她上课、接她回来!后来她以第一名的成绩结业,又得了奖,增加了不少信心,从那时我就知道,这个女孩她很清楚自己想要走的路了,我们大人挡也挡不了、拉也拉不住啦!”

延续着六岁起就随李成清老师四处演出的机缘,邓丽君在金陵女中就读的时候,也常参加晚会的演出。那时的歌酬当然已超过她九岁登台第一次所领到的新台币五块钱了,但仍然算是很微薄。不过她并不在意,有舞台可以让自己练歌艺、练胆识,有场地可以唱唱跳跳、磨演技,充实自己的表演内涵,又能够帮忙家中改善环境,那就很够了!她并没有期许自己成为靠演艺过生活的大明星。

天赋的好嗓子越磨越圆润、越清亮,在不知不觉中也养成她有个人独特品位的台风。在一次晚会演出里,她的歌艺被某歌厅老板看中,和邓妈妈沟通之后,问过她的意愿,就正式展开在歌厅驻唱的生涯,没有多久就一路青云直上,成为几个歌厅争相邀请的歌手,慢慢变成最受欢迎的“娃娃歌后”。

“娃娃歌后”也并不是一帆风顺地红起来,在她初试啼声之后,仍然有一段时间是不被重用的过渡期。当时,台湾歌坛正流行的多半属于成熟、娇媚,甚至有些沧桑味儿的路数,然而15岁的她并不适合这样的演出,却又没有红到可以有人为她量身定做适合的歌曲来唱。除了朗朗上口的老歌之外,不满16岁的她当时就有自己的想法,要以轻松活泼、有礼貌和甜美的姿态出现。上了台,她会和观众先说说话、开开玩笑,要求一些掌声,带动起听歌的气氛,观众喜欢她就是从这样的互动开始的。

大家都知道邓丽君有个看得很紧的妈妈当“经纪人”,“吓”退了不少追求者,但也结交了许多圈内的好朋友,特别是“群星会”里的班底。当时已经算是很大牌的张琪、谢雷、吴静娴等歌星,对她的评价都不错,“群星会”这个节目里的歌星大多有自己的歌可唱,属于邓丽君的招牌歌就是别人怎么学也学不来的《一见你就笑》,不多久就奠定了她的玉女地位。有一点儿舞蹈基础的她载歌载舞的演出,更为现场演唱加分,没多久,她就尝到了人红时间少、自由也少、隐私也少的相对付出。

两难选择

失学成了生平最大的遗憾

晚上的演唱活动接得多,相对的,做功课的时间就很少。每天晚上回家都已经累坏了,第二天又要早起,长期下来,谁都受不了,何况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在以学业成绩品评学生好坏的60年代,邓丽君不是问题学生,却是个让师长很有意见的学生。即使她的导师很看好她、心疼她,却无法兼顾演唱和求学,为她的前途颇为忧心。

学校的师长对她的“走唱”并不谅解,甚至对家长也颇多微词。他们认为小小年纪放弃学业而去唱歌,让小孩子为家里赚钱,是一种崇尚虚荣的想法。邓妈妈回忆起这段日子,大人心里的确是做过一番挣扎。邓爸爸原本一直不希望她这么小就走上演艺的路子,邓妈妈则是看她自己的意愿。邓丽君在深思过一段日子之后,告诉妈妈她的想法:“要出人头地,用什么方法都可以,现在没有办法读书,将来总是可以弥补。”邓丽君自己思考很久,终于下了痛苦的决定——“休学唱歌”。

台湾一直是升学至上、学历文凭挂帅,以她的年龄,能看清“行行出状元”的事实,毅然做出不流于俗的选择,应该是她对自己知之甚明,在这个抉择的当口,她早已期许自己的未来要有所作为。她并不是能被人左右意识,或被牵着鼻子走的泛泛之辈。

就这样,邓丽君黯然离开学校,告别了制服与书包的日子,没有道别也没有欢送,只带走几个好友的祝福和老师的叮咛。伤感是短暂的,因为一连串的演唱行程,满得让她来不及去咀嚼走出校门之后的失落感,她像往常一般带着笑容与自信,迎接属于她生命中的音符与旋律。

事实证明,日后她从未间断过高昂的学习情绪,除了自学之外,更到美国读大学、赴伦敦进修,精通数种方言及多国语言的“才华”更为人所敬佩。在日本曾陪着她一起学日语的邓妈妈腼腆地微笑细数那段学习时光:“我们是一起到日本的,给她请了日本老师做一对一的会话教学,其实我也有老师,两人学习语言的起跑线本来是一样的,哪知道才三四天,她就敢叽哩呱啦的和邻居讲起话来!到了真正需要和日本人接触的时候,她都可以直接和人家对话了!”

学历低并不代表她的学力低,也不代表她的知识水平差,更令邓妈妈欣慰的是她的自爱自重、待人接物圆融自在,在国际礼仪上应对进退很得宜,这都不是学校教得了、学得到的。一个低学历的人在提早进入社会大学之后,用眼泪、毅力、时间、努力所换取来的成功,让我们庆幸她当时做出如此选择,如果她放弃了唱歌,一路在升学主义的压力下考高中、读大学,念了某个科系,上了班,结了婚,也许她美好的歌声只能哄哄孩子、哼哼自娱,中华民族又哪来这样傲视国际的巨星呢?

我们互相欣赏。对她欣赏的程度是——男朋友移情别恋如果对象是她,我绝不介意。

林青霞回忆邓丽君:

唯独我知道她还在人间

1994年我结婚当天,多想把手上捧着的香槟色花球抛给她,因为我认为她是最适合的人选,我想把这份喜气交到她手上,可是我不知道她在哪里。

婚后不久和朋友在君悦酒店茶聚,接到她打来的电话,“你在哪儿?我想把花球抛给你的,你……”我一连串说了一大堆,她只在电话那头轻轻地笑。“我在清迈,有一套红宝石首饰送给你。”那是我和她最后的对白。

1980年她在洛杉矶,我在三藩巿,她开车来看我,我们到Union Square逛百货公司,其实两人也并不真想买东西。临出店门,她要我等一下,原来她跑去买一瓶香水送给我。我们喝了杯饮料,她晚饭都不吃就赶着开车回去。那是我们第一次相约见面,大家都不太熟悉,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是我却被她交我这个朋友所付出的诚意深深打动。

和她的交往不算深。她很神秘,如果她不想被打扰,你是联络不到她的。我们互相欣赏。对她欣赏的程度是——男朋友移情别恋如果对象是她,我绝不介意。

跟她见面的次数并不多,1990年到巴黎旅游,当时她住在巴黎,这段时间是我跟她相处较长的时段。因为身在巴黎,没有名气的包袱,我们都很自在地显出自己的真性情。我会约她到香榭丽舍大道喝路边咖啡,看往来的路人,享受夜巴黎的浪漫情怀。她也请我去法国餐厅La Tour D'argent吃那里的招牌鸭子餐。

记得那晚她和我都精心打扮,大家穿上白天shopping回来的新衣裳,我穿的是一件闪着亮光的黑色直身Emporio Armani吊带短裙,颈上戴着一串串Chanel珠链;她穿的那件及膝小礼服,虽然是一身黑,但服装款式和布料层次分明。下摆是蕾丝打褶裙,腰系黑缎带,特点是上身黑雪纺点缀着许多同色绣花小圆点,若隐若现的。最让我惊讶的是,她信心十足地里面什么都不穿,我则整晚都没敢朝她胸前正面直望。

我们走进餐厅,还没坐定,就听到背后盘子刀叉哐啷哐啷跌落一地的声音,我想,这waiter一定为他的不小心感到懊恼万分。她却忍不住窃笑:“你看,那小男生看到我们,惊艳得碗盘都拿不稳了。”

有几次在餐厅吃饭,听到钢琴师弹奏美妙的音乐,她会亲自送上一杯香槟,赞美几句。她对所有服务她的人都彬彬有礼,口袋里总是装满一两百法郎纸钞,随时作小费用,我看她给的次数太多,换一些五十的给她,她坚持不收。

有次在车上,她拿出一盒卡带(那时候还没有盘片)放给我听,里面有她重新录唱的三首成名曲,原来那段时间她在英国学声乐。她很认真地跟我解释如何运用舌头和喉咙的唱法令歌声更圆润。对于没有音乐细胞的我,虽然听不懂也分辨不出和之前的歌有什么不同,但对她追求完美和精益求精的精神深感敬佩。

有一天到她家吃午饭,车子停在大厦的地下停车场,那里空无一人,经过几个回廊,也冷冷清清。走出电梯进入她那坐落于巴黎高尚住宅区的公寓,一进门,大厅中间一张圆木桌,地上彩色拼花大理石,天花板上好像有盏水晶灯。那天吃的是清淡的白色炒米粉,照顾她的是一名中国女佣。我一直以来的梦想就是在巴黎有个小公寓,她在巴黎这所公寓比我的梦更加完美。可是我感受到的却是孤寂。

那些日子,我们说了些什么不太记得,只记得在巴黎消磨的快乐时光。

结束了愉快的巴黎之旅,我们一同回港,在机上我问她自己孤身在外,不感到寂寞吗?她说算命的说她命中注定要离乡别井,这样对她较好。

飞机缓缓地降落香港,我们的神经线也渐渐开始绷紧,她提议我们分开来下机,我让她先走。第二天,全香港都以大篇幅的头条,报道她回港的消息。

2013年来临的前夕,我在南非度假,因为睡不着,打开窗帘,窗外星斗满天,拱照着蒙上一层薄雾的橙色月亮,诗意盎然,我想起了她,嘴里轻哼着《月亮代表我的心》。

她突然地离去,我怅然若失,总觉得我们的友谊不该就这样结束了。

这些年她经常在我梦里出现,梦里的她和现实的她一样——谜一样的女人。

奇妙的是,在梦里,世人都以为她去了天国,唯独我知道她还在人间。

林青霞

2013年1月7日

摘自《绝响——永远的邓丽君》 现代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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